母親玉華
田景軒
這條路就沒有一處平坦的地方。不是鼓鼓包包的石頭硬土,就是歪歪斜斜的石梯土坎,路又窄,人來人往錯開時,因為大多背著背籮,還得斜著身子,在互相打了招呼后,才又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走自己的路。從這條路進城,都是下坡,回來則全是上坡。路曲里拐彎的,遠看去,頗像一截攤在地上的雞腸子,人走在雞腸上,則像一只黑色的小螞蟻,在它們的蟻穴里進出。遠處觀人,與近處觀蟻,有什么不同呢?其實都是一種勞碌罷了。母親玉華會不會這么想呢?不得而知。能夠知道的是,她一門心思上坡下坎,恨不得多長幾條腿,好把倉里的苞谷早些賣出去,早些變成現(xiàn)錢,變成很多的現(xiàn)錢,變成能夠買上到河北,或山東,或福建這么遠車費的現(xiàn)錢??!她太需要錢了。因為她聽她的在城里上班的二兒子說,派出所講了,“打拐”很花錢;即使有錢了,還得有落腳的線索;即使有了線索,到點了,能不能救出人來還說不定,很說不定??!那些買媳婦的,都看得很緊,村里人又團結(jié),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全村出動,把人圍起來,就是警察也沒辦法;聽說有地方救人時,警察都開槍了……如果被抓回來,要遭毒打一頓,以后會看得更緊……聽了這些,母親玉華的心揪得更緊了,眉頭皺得褶子更深了。
一個月來,她就暗自下決心,一定要湊齊找姑娘的錢。這一個月里,她就只干了這一件事。一清早起,爬進倉里,把苞谷裝滿,——一背兜有六七十斤,到了城里,在菜市場找個角落,靜等著別人來談價錢。有時賣一角錢一斤;賣得好的話,可以賣到兩角錢一斤。母親玉華,沒有耐心,只要價錢不是太低,就把苞谷出售了,然后又轉(zhuǎn)身回家繼續(xù)爬進倉里,嘩嘩地把苞谷鏟出來,裝進背兜。夏天,還沒有完全到中午,太陽就很烈了,四周是知了“知了了……知了了……”嘈雜的聲音;濃綠的秧田里,隨風送來陣陣濃烈的泥腥氣。地里的苞谷也有一人多高了,正是薅草的時候,躲進苞谷林,一陣陣熱氣撲面,汗水很快就把衣服淌濕了。母親玉華穿的藍布斜襟衣服,肩膀上和衣角綴有幾塊補巴,衣服就顯得有些笨重,即便如此,汗水還是會浸透衣服。——這些是母親玉華在賣完了一天三趟或四趟苞谷,時間還多時,到苞谷地所干的活。而此刻,她背著滿背兜苞谷粒,一步步地走在這條包包鼓鼓的路上,汗水顆顆從額上冒出來,把臉敷得像張發(fā)燙的紅紙。心里著急,背兜就顯得更重了,腳步也更沉更慢了。
姑娘會遭怎樣的罪???會遭怎樣的罪啊?!……她心里頭想的就只這一件事了。于是乎,常常忘記了這路的長短,忘記了背上的負重,忘記了滿臉的汗水,甚至常常忘記了和迎面而來的路人打招呼。
“這玉華孃是咋啦?和她打招呼都不應(yīng)?!?/p>
“不是慧霞不見了么?聽說遭人販子拐走了,賣了,賣到遠地方的鄉(xiāng)下,作人家媳婦去了。誰曉得會賣給怎樣的人家?——肯定不會是好人家啦,要不然咋會買媳婦呢?如果有錢,日子好過,何不就在當?shù)卣??還要買外地姑娘?”
“聽說買外地的,要便宜呢?!?/p>
這路上走著的兩人,是母親玉華同村的,也剛從城里賣了菜回家。
“天天都在賣苞谷,光賣苞谷能賣出好多錢?”
“這不是沒得辦法了么?——要我說,不如熬成麻糖找錢。”
“熬麻糖是冬天才干的事,現(xiàn)在大熱天的,熬了麻糖賣給哪個?”
……
母親玉華哪里聽得到這些議論。滿心里想的是她的姑娘,她的已經(jīng)讀完了高中的慧霞,這個漂亮的,又文弱的姑娘??!她沒有考上大學(xué),就和同學(xué)在校外開了一家面館,還不到半年時間,竟出了這一檔事。母親玉華聽說,在慧霞失蹤前三天,有一個三十多的婆娘天天去找她,要帶她們到外地找工作;但熟悉這個女人的人都說她是個人販子。
“你咋啷個傻喲?外面的工作是啷個好找的么?”母親玉華在心里埋怨著。她的腳步跨得太大了,頭也有些發(fā)暈,汗水從額上流下來,敷著了她的眼睛,她踩了一個趔趄,差一點就歪倒了,幸好身邊的路人扶了她一把才沒倒下,她羞愧地笑了笑,算是謝過了對方。她找了一個路坎,把背兜頓下來,伸一伸腰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太陽已開始偏西了,還不知這一背兜好久才能賣出去呢,怕是要天黑了。
果然是天黑了,她才賣出去??h城就那么大,買過她苞谷的人都認識她了。這時來了一個老阿姨,皺著眉頭對她說,你咋這么多苞谷賣不完喲?留著點喂豬嘛。母親玉華說,阿姨,不是賣不完喲,陳了,擱久了會生蟲,不如賣了;喂豬么,可以打豬草,不是秋后了,還有南瓜么?
“哦哦,是了,是了,這在鄉(xiāng)下,不愁沒有喂豬的?!?/p>
這個老婆婆說了幾句同情她的話,一搖一擺地走了。母親玉華心里酸酸的,心想,不賣了,明天再來吧。恰在這時,有個中年人來買苞谷,問她一角賣不賣?她說一角伍,中年人昂頭就走了。母親玉華追上去,拉住他,賣,賣,一角就一角。一角?中年人馬著臉,那是剛才的價,八分,要賣不賣?說好嘍,還要幫我送到家哦。賣,賣,八分就八分。她心想,背一趟回家,明天也不一定有個好價錢,白累人。結(jié)果送到中年人家,差不多走了二三里路,等數(shù)了錢,往回走,天就黑了。
第二早晨,天大亮了,她才醒轉(zhuǎn)來,趕快直起身,想爬起來。可奇怪了,怎么渾身沒勁呢?身子咋像石頭一樣沉呢?她把手抓住床板,咬著牙,費力地把自己挪到床邊,往外一滾,總算下地了。她勾著腰穿襪子,才發(fā)現(xiàn)腳發(fā)泡,腫鼓鼓的。這是咋的了?她輕輕地嘀咕道。但還是把襪子攏進了腳里。她又去把苞谷裝進背兜,才背出村口,感到腰都快脹破了,仿佛再使一點力,腰子就要炸似的。不行了,走不動了。這時,一個村里的小伙子路過身邊,便央求他,幫她把苞谷背回去。年輕人很驚愕,但沒說什么,幫她把苞谷背回去了。她本想在床上躺一下,但看到白晃晃的太陽,心里著急,太浪費時光了,重活干不了,下地薅草總可以的吧?于是就扛著鋤頭上坡去了。這一去,就是一天,晚上回來時,熱了一碗冷飯吃了下去。睡之前洗腳,襪子卻脫不下來,腿腫得像大碗一樣粗了,皮膚發(fā)亮。她這才被嚇住了,心里發(fā)著狠,決定明天找家藥鋪檢點藥吃。
第二天,她慢慢捱到平時常去檢藥的一家藥店,賣藥的老頭一看她的小腿,就說,怕光檢點藥不行喲,你要去縣醫(yī)院看一看,像是尿毒癥呢!她只好去找二兒子。二兒子帶她到醫(yī)院檢查,果然是腎炎,要住院,再拖下去,怕要成尿毒癥。二兒子埋怨她,這是咋搞的嘛,會腫成這樣?母親玉華說,你以為我想這樣啊?要是你幾弟兄有本事,就不要當娘的這么辛苦,天天背苞谷賣嘍。二兒子不說話,幫母親辦了住院手續(xù)。母親玉華只好安靜地住下來。
結(jié)果一住一個月,腿上、身上的腫才算消了,臨出院,醫(yī)生再三叮囑,不能干重活,否則容易復(fù)發(fā),反復(fù)發(fā)作就危險嘍。
不干重活?地里活路誰整???……母親玉華在心里悄悄地抱怨。
回到家,一算帳,賣了一個月的苞谷錢花完了,還外借了百多塊錢,她的心涼了。
現(xiàn)在,她每天都要去殷勤地侍弄苞谷地,鋤草、施肥,耐心地等待苞谷掛須、成熟。心想:收了苞谷,再背去賣;賣得了錢,再去找慧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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