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很孤獨
王國良
2003年,母親突然去世了,這一下,父親就像突然跌進了黑暗的、無邊無際的海洋,無論父親怎樣奮力地折騰,似乎永遠也看不到邊際。
我的母親很強勢。因此,家里的所有的主意抑或是一些計劃,都是母親在決定。父親每天所做的事就是每天按照母親的吩咐不折不扣地去實行。有時候,父親的事情做得不算完滿或是來不及做,母親就會責(zé)備父親說:“聾子,我叫你做的事,你是么樣做的?”或者說:“聾子,我叫做的事你又冇做,你呀!你真是個聾子!”
母親說得多了,父親就會佯裝生氣,說:
“我冇聽到!”說完了,趕緊去補救。
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父親便習(xí)慣于在母親的支使下過日子,只勞力,不勞心。漸漸地,父親便生出了一種情緒,那就是,事無巨細,一概依賴于母親,因此,也就漸漸失去了自己的主張和主動性。
現(xiàn)在,母親突然離世了,父親一下子就失去了主心骨和他的生命支柱,也就猝不及防地陷入了一種惶然而不知所措的境地。雖然幾年過去了,父親卻并沒有從他所處的困境中走出來。沒有了母親的吩咐和指令,父親一下子不知道每日里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這如同一位忠實的大臣一下子失去了他圣明的君王似的,一種生活的恐懼包圍了他。每當(dāng)夜幕降臨的時候,父親就會到母親的墳前一坐就是一個晚上,有時,放聲大哭,我們極力勸說他時,父親就會悲傷地說:
“我沒了說話的人呀!我再聽誰說話呀!”
聽了父親這句話,我們兄妹幾個也不禁悲涼起來。
我們的老家在大別山的一個山溝里,是個地地道道的“三家村”,只有我家、二叔父家、小叔父家三家。說是三家,但二叔常年在甘肅永登的部隊里的兒子那里住,小叔成年云游四方度日。這樣,三家就形同只有一家。父親雖然有我們兄妹五個兒女,但兩個妹妹早已出嫁,我在武漢工作,二弟在深圳謀生,三弟是廣西的部隊里的一個大校。因此,平常家里就只剩下父親一個人了。
每當(dāng)父親一個人獨自在家的時候,他就會一個人幽幽暗暗地坐在某個角落里,一個人自言自語,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見了父親這個樣子,我們兄弟三人就商量,把在深圳謀生多年的二弟拉回家,我和三弟每月付給他在工作時的工資同樣多的錢,讓他在家照顧父親。二弟答應(yīng)了,不顧弟媳的反對,回了家。我和三弟也就稍微放了心。
父親在別人的勸說下,也有了再找個老伴共度寂寞的想法。我們弟兄幾個倒沒有什么意見,但兒媳們卻有顧慮:
“論父親現(xiàn)在的狀況,有個老伴照應(yīng)倒是好事,但是,父親年老了,身體狀況又不好,要是父親百年歸世了,而婆婆卻健在,十年、二十年,那我們不就又要多奉養(yǎng)一個老人?豈不是自找麻煩!”
父親聽后,心中不高興,暗自流淚,看著我們兄弟幾個,欲言又止,年夜飯不歡而散。我們兄弟幾個夾在中間,一面是自己的老父,一面是朝夕相處的妻子,對哺育我們成人的老父我們應(yīng)該“入則孝”,而對與我們相濡以沫的妻子我們又應(yīng)該“出則悌”。我們兄弟幾個很為難。父親別別忸忸的,整個春節(jié),也沒有了年關(guān)的祥和,我們兄弟幾個極力地想要貼合家人的關(guān)系,但我們弟兄幾個就是雙面膠也貼合不了韌性的雙方?。?BR>沒有想到,父親的心愿被一種突如其來的狀況中斷了。
2008年的一天早晨,我接到二弟的一個電話,二弟在電話中驚惶地說:“大哥,父親中風(fēng)了!”
我們怕的就是這樣,父親血壓高,一直在吃藥。但是這可怕的情形依然到來了。當(dāng)我從武漢趕回家里時,見父親躺在床上,已不能走路了。我和二弟急忙將父親送往醫(yī)院,住院治療了半個月,父親能下床,但走路常摔跤,一摔就鼻青臉腫的。我看了,眼淚不由得串串珠落,但由于工作的原因,我不得不趕回武漢。
二個月后的一天,二弟又來電話,說父親又中風(fēng)了。這次是口眼有些歪斜。但此時,單位里正在人事變動,我沒法請假回家。三弟遠在廣西,也沒法回家。二弟說:“那你們就不要回家了,我送父親去醫(yī)院?!边@一天晚上,我一夜無眠,我和父親個性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我能想見他此時孤零零地躺在醫(yī)院里的病床上的感受。好在一個星期后,二弟在電話中告訴我們,父親的病有所好轉(zhuǎn),醫(yī)生建議出院。
可就在我們的心情稍為輕松了一些時,突然傳來了父親再次中風(fēng)的消息,這一次,父親說話也已經(jīng)不太利索了。
得知消息,我急忙趕回家。父親見了我回家,呆滯的眼光似乎又有了活力。我拉著父親的手,父親說話不利索,用含混不清的話對我說:“過年時說的事不怪兒媳們,這件事就算了,叫她們不要生氣。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沒人愿意伺候我,就是有愿意伺候我的人,我也不能害了人家??!我不是一定要再找個人,我是因為突然聽不到你母親的聲音,我不適應(yīng)啊!”
我不好說什么,就岔開話題,說:
“父親哪,你不要灰心,我的一個同事的老娘,十三年前中了風(fēng),比你的情況還要嚴重,現(xiàn)在反而比以前還好一些呢!”
父親聽了,眼中充滿了期待,說:“真的?我也覺得我住院后,情況好轉(zhuǎn)了一些呢!”
第二天,我要回單位,我掏出一些錢往父親手里塞,父親堅決不要。父親說:
“我有錢,有幾千塊呢!我不要錢,我要的是人哪!你叫斐大哥(父親稱呼我兒子)回來看看我,見一回少一回呢!”
清明節(jié)時,我?guī)е邳S岡中學(xué)讀書的兒子一起回家,去看父親,同時去給母親掃墓?;氐郊抑袝r,沒有看見父親,推開門后,卻見父親疲憊無力地垂著頭坐著門后面。
我忙問:“父親,二弟呢?”父親說:“他忙他的去了,我很少見到他的人?。 ?BR>唉!這個二弟呀!
兒子說:“爺爺,我們回來了!”
父親一聽見我兒子的聲音,立即像是有了活力似的,從躺椅中吃力地站起來,卻快要摔倒,兒子連忙將我的父親扶到外面陽光下坐著。但父親卻一定要站起來跟在兒子后面,父親的灰白的臉上堆滿了笑容,眼光定定地看著他的孫子,孫子走到哪兒,他的眼光就跟到哪兒,仿佛是有一根無形的線牽著了似的。父親柱著拐棍,踉蹌地跟在孫子后面,說:“長這么高,比家里人都高。讀黃高,成績好著呢。回來看我,我以為見不到你呢!”
兒子提議說去山上的風(fēng)景區(qū)玩玩。我馬上阻止說:“爺爺不能走路,我們就在家里陪爺爺吧!”
父親卻立即說:“斐大哥說要去,就要去。我不能走,叫少明(我的表弟)開車送上去,你小叔在那風(fēng)景區(qū)養(yǎng)野豬呢,正好去看看去!”
到了風(fēng)景區(qū),我們見到了小叔養(yǎng)的野豬,我們就去游玩。父親走得很艱難。我說:“父親,我背您走吧!”父親說:“我不要你背,我在這里等著,你們返回時我再走?!?BR> 兒子說:“爺爺,我背您走吧!”
父親一聽,高興得不得了:“你要背爺爺?太好了,我就讓你背一段吧!”
父親很瘦弱,兒子一米八幾的個頭,背起父親就往前走,不是很費力。父親的臉上寫滿了滿足。我平生就沒見過父親有這樣的滿足感,當(dāng)年,我和三弟考上大學(xué)時,都沒見過父親這樣的滿足過。我們走在前面,只聽見父親和我兒子在后面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呢!
第二天,我讓表弟開車將我父親送到城里我的家中,我將洗澡間的浴霸開得暖暖的,我讓父親坐在小凳子上,我親自幫父親洗了澡,再給他換上一身干凈衣服。父親顯得精神多了。我在家里特意為父親安了坐便器,父親可以坐著如廁,我和妻子對這些很滿意,就勸父親在家多住些時日,但父親卻默而不應(yīng)。
第二天,兒子上學(xué)去了。父親說:“我回山里?!蔽液推拮訕O力挽留,并將父親帶去公園散散心。但當(dāng)我和妻子去為父親買快餐回來后,卻不見了父親的蹤影。我們急著找遍了公園,仍不見他的蹤影。
我和妻子估計父親是先回我們家去了,就出了公園回家。當(dāng)我們走上馬路準備打車回家時,妻子說:“呀,那不是父親嗎?”
父親坐在馬路邊上,愣愣地看著過往的行人。我們迎上去,帶了父親回家。
吃了午飯后,我們再一次發(fā)現(xiàn)父親失蹤了。我們尋遍了小區(qū)的所有的院落,卻不見父親。我就出了小區(qū)上街去找,在中醫(yī)院的大門外,我發(fā)現(xiàn)父親又是一個人坐在梧桐樹下,默默地看著過往的人群發(fā)呆。
我輕輕地走過去,在父親身邊坐下,輕聲問:“父親,怎么不在家里,這里風(fēng)大,坐在這里干嘛?”
父親說:“志徭在這里擺攤,我找他說說話。你看這來來往往的人,卻沒有人可以和我說話呀!”
我對父親說:“我們回家去說說話吧!”
父親說:“你們想說的和我想說的,不是一回事,也說不上話!”說完,父親還是隨我回了家。
第二天早晨,我一起床,發(fā)現(xiàn)父親早已經(jīng)起床了,并且手里拿著他的提包,他只對我說了一句:
“我回山里!”
我說:“父親,多住些時日吧!兒子的家不就是您的家嗎!”
父親說:“城里呆著,我不自在!”說完,堅決要回山里去,我只好叫車送他回去。
現(xiàn)在,我與父親相別已有三個多月了,雖然時時打電話,但父親說話費勁,不愿多說。
二弟近來打來電話說:“鄉(xiāng)親們近來不愿意與父親拉家常,說與父親交談費勁,他們活多,陪不起。另外的原因就是,父親一和別人說話就愛與人抬杠,現(xiàn)在和他說話的人越來越少了?!?BR> 今天是中秋節(jié),該是合家團圓的日子。而我與父親卻是天各一方。夜里,我站在高高的樓頂上,遙望著掛在空中的那一輪圓月,那是一年中最圓最圓的月亮?。≡略略旅靼嗽略旅髅鞣滞?!月兒越明,愁思就越濃!這中秋一過,重陽節(jié)也不遠了。想到老父一個人遠在山鄉(xiāng),我不由得憶起了盛唐詩人王維的詩句:“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BR> 我在這霓虹閃爍之中遙望故鄉(xiāng),那里卻是一片黑暗。唉!我真不知道,我的父親將在生命即將逝去的恐懼中如何挨過這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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