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上已經(jīng)蒙上一層淡淡的陰影,躺在炕上的少年還沒有起床的意思。爺爺遠(yuǎn)遠(yuǎn)的離他而去,雖然殘酷,但無可挽回。世界上再也沒有為他洗衣做飯的親人了,再也沒有人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胡鬧騰了,今后該怎么辦?躺在炕上的張二賴腦子一片空白,理不出絲毫頭緒。
瘦削的身影又準(zhǔn)時投射到窗戶上。不用看,張二賴也知道是菊花。菊花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娘死得早,爹拉扯著她和一個癱瘓的弟弟,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經(jīng)常是吃了上頓沒了下頓。家里沒錢,又得照顧弟弟,菊花就沒上學(xué)。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很小時就開始做飯、洗衣、操持家務(wù),把個窮家整理得井井有條,少有無鹽的飯菜也整得噴香。可以說,菊花家的飯是張二賴吃過最好的飯菜了。張二賴一直暗暗下定決心,有了錢一定要給菊花買好吃的好穿的,讓菊花過上幸??鞓返纳?。不光張二賴喜歡菊花,爺爺也經(jīng)常的讓張二賴把打來的野物、采摘的野果送給菊花。菊花人長得干凈利落、眉目清秀,雖然穿的破破爛爛,但很干凈。每每父親下地干活,菊花便背著癱瘓的弟弟,倚在班級的門框上,貪婪的聽著老師的講課。每當(dāng)有學(xué)生回答不出老師的提問時,菊花都著急得伸著小手,指指點點。一天學(xué)沒上的菊花,唐詩三百首能脫口而出,大氣壓、物質(zhì)重量、分子原子全不陌生。
窗戶上的身影猶猶豫豫,舉起的手臂抬了幾次,都是僅僅停留在半空而沒落在門上。過了大約十幾分鐘的時間,身影悵然若失的離去。
今天已經(jīng)是爺爺去世的第十天了。爺爺去世時,鄰居們幫忙蒸的窩窩頭都還沒動過,炕依然是冰冷冰冷的。張二賴看著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忽然心中陣陣發(fā)痛,糾結(jié)異常。掀開破爛的被褥,拖拉著依然白得耀眼的孝鞋,張二賴追出窯洞,但那單薄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空曠的山溝深處??粗芭_上一溜擺著的自家磨制的凍豆腐、蒸的棗糕饃、油炸的丸子南瓜餅、煮熟的紅皮雞蛋,張二賴郁結(jié)已久的憋悶噴薄而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誓要驚天地、泣鬼神。
第二天,天空還是漆黑一片的時候,張二賴把爺爺?shù)难蚱ひ\穿在身上,找了一條結(jié)實的繩子扎在腰間,懷揣著菊花送來的丸子南瓜餅、棗糕饃、紅皮雞蛋,一步三回頭的走出窯洞。在爺爺墳上磕了三個響頭,毅然走向山下。爺爺已經(jīng)離他而去,缸里的棒子已經(jīng)少得夠不上他吃到開春了。他沒了依靠,他不能坐著等死。在爺爺沒死時,跟著爺爺打獵聽過路人講過,大臨市繁華富庶,即使是要飯也能填飽肚子。爺爺在時,張二賴不屑于拿著飯碗,站在路邊向路人討要一塊饃、一碗飯,但爺爺沒了,饃沒了、飯沒了,他要活下去,他必須要解決一頓飯、一身衣再簡單不過的問題,別的孩子不要考慮,但他要。張二賴決定到大臨市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他把一張寫滿了歪歪扭扭文字的紙條放到了窗臺上,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實實在在的壓住了,生怕它被風(fēng)刮跑,因為那是寫給菊花的。
張二賴摸黑來到喇叭溝口,他知道每天都有附近村莊的人天不明就到遠(yuǎn)處的集市賣碳。張二賴選了一個路邊突出的石頭坐了上去,不大一會兒就聽見一搖一晃老牛車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淖吡诉^來。待牛車稍稍過去半個身長的時候,張二賴輕輕一躍,就跳到了牛車上。“你是進(jìn)城啊,還是趕集?”,趕車?yán)蠞h問道。那時候的壞人少,人們的心眼也少,扒車的人多是搭順風(fēng)車的,不會壞了事。趕車的人見的多了,也不在乎老牛多出那丁點力氣,就由著扒車人自顧自上了車去?!暗酱笈R市去”,張二賴甕聲甕氣的應(yīng)道?!澳憧梢ダ瘟死K子,別跌落下去摔破了頭,我可不賠你?。 壁s車?yán)蠞h叮囑著。牛車就在碎石嶙峋的劍河河道自顧自的吱吱呀呀行進(jìn)著。
太陽離東邊山頭大約三竿子高時,牛車和張二賴來到紅古路口,老漢要往北去,張二賴要往南走。張二賴便朝著老漢作了個揖,謝了老漢,就此別過。
張二賴尋了一個路邊草棚飯鋪,蟄摸進(jìn)去,央求店家賞了一碗白開水,順手抓了一把白鹽放到碗里,揀了一偏僻角落坐下,從懷里拿出窩窩頭掰碎放到碗里,就著丸子南瓜餅、油炸果子、紅皮雞蛋,慢慢的吃將起來。張二賴一邊吃著,一邊拿眼逡巡四周的顧客。紅古路口,是個四叉路口,南來北往的、往東往西的人車很多。大多數(shù)人到了路口,都停下來,在這歇歇腳,保養(yǎng)保養(yǎng)車輛。張二賴要從中找到一個到大臨市去的車,還要繼續(xù)搭順風(fēng)車。
不遠(yuǎn)處的四個黑乎乎的精壯漢子引起了張二賴的注意。只見那四個漢子占了一個大方桌,四個人要了四大碗熱乎乎的牛肉饸饹面,還要了兩盤炒菜、八個油餅、八個茶葉蛋??吹竭@樣的架勢,肯定是司機(jī)無疑,一般的人家斷不會這么鋪張浪費的。果不其然,在南腔北調(diào)里面,張二賴聽到了大臨市的字眼。張二賴越發(fā)樹起耳朵仔細(xì)聽起來。原是一群販賣土特產(chǎn)的商人從太原市拉了兩車貨物送往大臨市。張二賴緊了緊勒在腰間的麻繩,提了提有些松的鞋子,做好一切準(zhǔn)備,再扒順風(fēng)車。
不大一會兒,四個精壯的漢子抹著嘴從棚下橫著走了出來。兩兩來到苫了帆布的兩輛草綠色的東風(fēng)牌大貨車跟前,其中一個人圍著車查看了一番,緊了緊捆扎的繩子,就一左一右的上了車。說時遲那時快,張二賴貓著腰,快走幾步,噌的一聲就扒住了車廂尾部擋板,兩腳實實在在的蹬住車廂,一手抓住擋板,一手用力的掀開帆布蓬。然后,用胳膊夾住車廂擋板,另一只手用力的往里使勁的推了推一箱一箱的貨物。待推到有十多厘米的縫隙能容下一人時,張二賴便整個人都擠了上來。
這時,司機(jī)轟隆隆的發(fā)動了汽車,緊跟著裝滿貨物的大貨車顫抖了幾下便顛簸著開走了。不大一會兒,隨著搖擺的大貨車,張二賴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當(dāng)張二賴端坐在富麗堂皇的斯邁爾大酒店中餐廳,抓著香噴噴的雞腿用力的撕咬時,一個滿身長著橫肉,一臉兇惡的大漢走過來,抓住張二賴的胳膊就往外拖,拿著雞腿的手怎么也送不到嘴里。直到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時,張二賴睜開眼,才發(fā)現(xiàn)是跟車的精壯漢子一手惡狠狠的扯著張二賴的胳膊,往車下拽。原來,到甘亭停車休息檢查車輛時,司機(jī)發(fā)現(xiàn)了張二賴,以為他是個小偷,就打算把他拽下來,送到派出所。這時,車邊已經(jīng)圍上來有十來個看熱鬧的群眾。張二賴奮力的掙扎著,想掙脫精壯漢子的大手,越是掙扎漢子越是認(rèn)為張二賴是個小偷,抓的越緊了。
看客當(dāng)中的一個看著張二賴可憐,動了惻隱之心,勸說司機(jī)放人。
張二賴說了事情原委,觀眾越發(fā)同情起來,便一起指責(zé)司機(jī)的不對。司機(jī)一看惹了眾怒,便放了張二賴,悻悻的開車離開了甘亭。甘亭雖說離大臨市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但是路坑坑洼洼崎嶇不平,如果步行還得很長時間。群眾指點了張二賴到甘亭火車站,扒順路的拉煤車。到了火車站,果然有一整列裝滿煤的火車整裝待發(fā)。當(dāng)時的火車站幾乎是全開放的,四周圍欄很少。張二賴輕輕松松的走近火車,找了一個隱蔽的角落,從兩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順著梯子爬上了火車。在車廂里,張二賴順手扯了一張硬紙片墊在屁股底下,一邊等著開車,一邊看著甘亭四周茂密的樹林。樹林里的鳥兒鳴啾啾的叫著,饑餓的小動物從樹林里伸出頭來,四下里打量著,看了沒有危險,便飛快的奔向某個果實,急急忙忙的啃著,一邊吃一邊還不停的張望著。
直到日薄西山,火車才拖著一股濃濃的黑煙,哞哞歡快的叫著開走了。不大一會兒,眼前的房屋多了起來。一大片一大片的房屋,一個個寬敞的院落,間或有那么幾幢樓房。及至眼前的鐵軌多出很多的時候,火車喘著粗氣停了下來。張二賴看著遠(yuǎn)處繁華的街道,看著遠(yuǎn)處林立的煙囪,估摸著大臨市到了。張二賴小心翼翼的爬下火車,順著鐵軌朝著繁華的街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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