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原本不叫拾糞,姓石名奮叫石奮,原意極明了,那就是,家人希望他能發(fā)奮努力,也好將來有個出息。偏他見了書本就頭痛,不愛讀書,只念了三年書,就回家摸牛腚種地,下地干活,總愛撅著個簍子,碰見狗屎牛屎就趕快撿起來。從此,拾糞這個大名就被人叫開了,石奮,反而沒人叫了。
拾糞愛喝酒。不過酒也不是什么好酒,無非就是散白酒,好家伙,一買一塑料桶,十斤,用不上十天半月,沒了,這酒量在村里也是數(shù)得著的。村里唯一敢跟他比試的,就是三孬,可人家是村長,是官兒,檔次是不一樣的。
如此這般,天天喝,盡管散酒便宜,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就有些吃不消。為了這點(diǎn)口福,拾糞沒少挨老婆的埋怨。
老婆一埋怨,拾糞就有些不高興,免不了在別人眼前發(fā)幾句牢騷。就有拿他尋開心的,攛掇說:“拾糞,你干脆跟三孬換換,當(dāng)個村長,天天有酒喝。你沒看見,人家三孬天天喝的是瓶酒,從來不喝散酒,人跟人不一樣,那叫檔次!。”拾糞就說:“什么檔次,狗屁,我看還不是大伙一齊慣的!再說啦,這個村長,你說換換就能換換?就那么容易?”那人就說:“只要你愿意當(dāng),我們就選你,你家門戶大,凈是親戚窩子,管保能成。這不,馬上就要選舉了,怎么樣,敢干不敢干?”拾糞說:“咱是大老粗,沒文化,選上能干啥?”那人就笑了,說:“沒關(guān)系,當(dāng)官嘛,又不是造原子彈,誰干都一樣,能喝酒就中?!蓖R幌?,那人又說,“不過,選你當(dāng)村長,你總不能一毛不拔吧,請我們喝一回酒也行?!笔凹S就說:“這個容易?!?/p>
果然,還是親戚窩子管用,票多,拾糞如愿當(dāng)了村長。那一年,拾糞剛好五十歲。
果然,拾糞剛上任,就有酒喝。東街的大嘴揣著兩瓶好酒上門來了,打著哈哈說:“我說石奮呀,從俺爹的表舅那里論,咱們還是老親呀,我得叫你一聲表叔呢。如今你當(dāng)了村長,正好我兒子也好批二胎了,你可得照應(yīng)照應(yīng)呀!這兩瓶酒,送給你嘗嘗!”西街的憨憨也提著什么好酒來了,進(jìn)門就哭窮:“我說石奮叔,你看看我家那棟破屋,四面透風(fēng),兒子都老大不小,好說媳婦了,不蓋一棟新屋,誰家的閨女能上門呀,這宅基地拾糞叔你就批了吧?!北苯值乃墓纷?,也登門來了,不過酒倒沒提,說話間,酒已經(jīng)帶出來了:“石奮叔,今晚去俺家喝酒。”拾糞已經(jīng)聽說,四狗子剛談了一個寡婦,馬上就要結(jié)婚,這酒還不該喝?該喝。
好家伙,結(jié)婚的、生兒子的、蓋房子的,都來了。最不濟(jì),就連南街的疤瘌眼也來了。人家疤瘌眼倒是無事相求,只不過凈扯些家常:“我說拾糞,咱倆可是從小光著腚長大的。小時候,你老欺負(fù)我,我臉上的疤瘌還是你抓的呢。實(shí)話告訴你,我女兒送我一瓶好酒,我沒舍得喝,走,今晚去我家,咱倆把它干了!”
對于這些,起初,拾糞嘴上還客氣:“送什么酒呀,都是老少爺們兒,成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都也不容易!”話是這樣說,可日子一長,拾糞也就習(xí)以為常,心安理得地享用了。小酒一喝,就有些醉眼朦朧飄飄欲仙了,撫摸著腆起的啤酒肚,無限感慨地說:“哎呀,還是當(dāng)官好哇,有人送酒,有人請吃,嗨!”那感覺,美極了。
自那,拾糞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喝酒必喝瓶裝酒,不沾散酒。一次,拾糞的一個本家兄弟請他喝酒,一看是一桶散酒,就擺擺手說:“散酒味淡,有瓶酒就喝兩杯,沒有就拉倒!”害得那叔兄弟只好去門市部另買了一瓶。不過,拾糞不喝散酒的名聲卻傳了出去。那叔兄弟埋怨說:“你當(dāng)官了,架子大了?!笔凹S就說:“不是架子大了,是上了檔次?!蹦鞘逍值馨炎煲黄?,也學(xué)著拾糞的口吻說:“什么檔次,狗屁,我看還不是大伙一齊慣的!”拾糞就不自然地笑笑,干咳兩聲。
其實(shí),拾糞當(dāng)村長,也沒什么野心,只不過圖個有瓶酒喝。他聽說,外村有個村長因吃私貪污,被逮走了,就說:“這可不行,老百姓的血汗錢,來的容易嗎,不能胡來!”
有年,上邊給村里開挖一處平塘,本來是扶貧工程,會計提醒拾糞說:“這回可要狠狠撈一把!”拾糞問:“怎么撈?”會計說:“這好辦,挖一百個小時,報三百、二百個小時,多出的,不就是你自己的?”拾糞搖搖頭說:“黑心的事,咱不干!”會計就笑笑說:“當(dāng)官的,那個不黑?心善的、不黑的,當(dāng)不了官?!?/p>
等工程一結(jié)束,就風(fēng)傳上邊要下來調(diào)查。人還沒來,拾糞倒先嚇尿了,惶惶不安地對會計說:“該不會查我喝了多少酒吧?”會計就笑了說:“你放心,你就是喝干了大灣,也沒人管?!辈贿^,說歸說,拾糞還是嚇得辭職不干了。
打那,拾糞逢人就說:“我拾糞當(dāng)了幾年官,只不過喝了些酒,賺了個肚兒圓。要說喝酒,村前那個大灣,咱也喝干了;要說吃私貪污,咱可不沾邊?!蓖R幌?,又說,“說起來,別人家的酒,再怎么好喝,也不如自己的散酒喝得踏實(shí)!”
轉(zhuǎn)眼間,二十多年過去了,村長換了一茬又一茬,拾糞卻再也沒有競爭參選過,糞倒是不拾了,不過手里多了個戲匣子,那調(diào)子倒是百聽不厭:“馬大寶喝醉了酒,忙把家還,只覺得,天也轉(zhuǎn)來那個地也轉(zhuǎn)噢。為什么那太陽落在那東山下,月出正西明了天,哎明了天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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