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多年的許多往事,都會煙消云散。我現(xiàn)在常常怨著四處尋找抓在手心上的東西,總覺得年歲大了,記憶力差了。但我又覺得奇怪,幾十年前曾經(jīng)目睹過的或接觸過的人和事,有些淡忘得了無蹤跡,有些記憶卻總?cè)缡⒅囊粔惸昀暇?,覺得珍藏的時間越長,越久,越想拿出來品味。
小滿一到,桑椹開始成熟。每到了這個時候,我仰望那滿樹滿枝的桑椹,由青轉(zhuǎn)紅,由紅轉(zhuǎn)紫,我便會想起一個人來。他在這個世界上,就像在夜間的蒼穹中劃過的一顆流星一樣,只留下一絲短暫而微弱的痕跡。
清湯寡水的六、七十年代,農(nóng)村孩子好像天生就是一條賤命。常常是餓得上頓接不了下頓,吃,一直是他們揮之不去的夢想。家里一日三頓,一年加起來吃不上幾頓的葷菜,卻總解不了心中的饞,填滿肚子就是幸福。所以他們從早到晚忙活的就是為了一張饞嘴。
進(jìn)了立夏,就是他們該大顯身手解饞的時候了。只要衣服一脫,河里有魚有蝦,有河蚌也有螺螄。農(nóng)村孩子不像城里的,他們野慣了。父母白天忙著干農(nóng)活,無暇顧及也擔(dān)心不了他們的孩子。他們天就長著一對翅膀的野鳥,廣袤的田野就是他們翱翔的藍(lán)天。能下河,能爬樹。遇有不測,只能憑就他們那簡單的思維能力來判斷處置。用句土話:“他們能殺豬,就能翻腸?!钡S胁恍疫\(yùn)的,最終沒能逃脫上帝對他們的懲罰。
莊上的六伙,8歲。上有5個哥哥。人小,頭大,瘦的皮包骨頭。走在巷子上,卻雞犬不寧。相命先生一日遇見了他,豎起兩手的大拇指,覺得這人的面相長大了可不得了。相命的臨走在巷子上丟下一句話:“此人要么出貴,要么包蘆菲(fei)?!碧J菲,方言蘆席。意指六伙要么是個出頭的貴人,要么見閻王去吧。
桑椹熟了的時候,有本事的爬上去吃個飽,沒本事的,站在桑樹底下傻傻地等著起風(fēng),撿拾地上棗兒吃。莊上的六伙可不是個桑樹底下等棗兒吃的人。他從不撿拾起地上被人踩過或螞蟻爬過的桑椹吃。他人雖瘦,但爬樹的本領(lǐng)絕對一流,像個猴子,“噌”地一眨眼就上去了。下面的伙伴只能睜著兩只大眼睛,眼巴巴地仰著滿桑樹又紅又黑的棗兒,等他穩(wěn)坐在桑樹的枝椏上吃飽了,他才慢悠悠地?cái)?shù)著那一個個生澀的桑椹,按計(jì)劃拋給每人幾個或幾十不等。熟透了的桑椹,他還留著明天爬上去再獨(dú)自享受呢。那時候的他,就是村中的“孩子王”。雞狗見了他讓三分。
村上徐姓人家養(yǎng)了只很兇猛的母狗,我們那時見了這條狗,總會嚇得屁滾尿流的??蛇@家的狗,不知怎么的,只要是見到了六伙,準(zhǔn)會躲藏于草垛,三天不敢出來拉屎。你說還有誰敢不聽六伙的指揮。再說了,想吃到他拋下的熟桑椹,必須得聽他的指揮。不過,話又說回頭了,他對我可就另外了,因?yàn)槲业木b號“紅蜻蜓”,是個腦子可以轉(zhuǎn)彎的人。別看他頭大,腦袋里好多的東西都是白長的,沒我的聰明。我會奉承他,巴結(jié)他,讓他整天跟著我的屁股后面轉(zhuǎn)。我讓他向東,他絕不會向西。記得六伙跟我上街賣長魚的事。他不識秤,更不會算賬。幾斤幾兩幾毛錢,六伙腦子里沒有數(shù)字,翻不過頭來。六伙在路上跟我說好了,我?guī)退Q秤算賬,他請我到餃子店吃混沌。吃過了餃子出了店,他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就找不著回家的路了,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出了街道,上了路,準(zhǔn)會說出同樣一句話:我也準(zhǔn)備走這個方向的。所以他每次從樹上下來,準(zhǔn)會帶下又大又紅又紫的桑椹給我。
一次,他正在樹上得意洋洋享受著口福時,腳下一滑,樹的一截短枝椏正好勾住了他的衣口袋,下面的伙伴白著急,都為他捏出了一把的汗。這位頭重腳輕的貴人,在樹上掙扎著。我急中生智,找來一根粗棍棒,將他身子頂起,他才彎腰拽住了樹的另一根枝椏,笑嘻嘻地下來了。
晚上,有人偷偷告狀到他的父母后,他們不但沒打他,他父親反而笑嘻嘻地摸著六伙的大腦袋:“我家的六伙呀,命大,這次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的?!?/span>
村上廟的東北側(cè),有口池塘,池塘不大但很深。是村里周圍人家砌房子時,為了取土方便,就一個跟著一個地挖成了這村中心的大池塘。由于這池塘處在莊的中心,夏天小孩總喜歡來池塘洗澡,摸魚或小蝦。據(jù)我所知,幾個幼小的生命,溺死在了這口池塘里。慢慢地也就覺得這池塘變得恐怖起來。加上池塘周圍長滿了彎彎的大柳樹,柳冠年年蓬松碩大。夜晚人走近,覺陰森森的怕人。柳條倒垂水面,一直伸至水里。但六伙膽大,也聰明。他知道伸到水里的柳條上有螺螄。每年立夏后,河水漸暖,他就敢一人踫到池塘中央,從水里的柳條上摘取那一個一個肥大的螺螄。他家入了夏,每天中午晚上總能吃到鮮美的螺螄。讓我們曾經(jīng)特別羨慕六伙的膽量和本領(lǐng)。莊上的單身漢豁嘴子大叔,老當(dāng)著六伙的面,在我跟前夸獎起他有多大多大的本事。
一日,太陽西墜。莊中心的樹上,喜鵲好像開始忙碌了起來,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人們都捧著飯碗站在巷子上吃著晚飯,個個心里七上八下,都在尋找著自家未回來的孩子,好像今晚會有什么大事將要發(fā)生。
果然不假,人們準(zhǔn)備睡覺時,突然村上傳來了不好的消息,六伙失蹤了。村上人全部出動,找了一整晚上。第二天大早,豁嘴子大叔發(fā)現(xiàn)六伙仰面在了池塘中央的柳條下。
傍晚,他的父親找了張?zhí)J菲(fei)。我默默地蹲在六伙的一旁,看了他最后一眼,他的父親將蘆菲(fei)慢慢卷起,又慢慢放開,嚎啕大哭。最后豁嘴子大叔在悲痛之中,帶上一把小鍬,將他送到了那個永遠(yuǎn)安靜又荒涼之地。那一年六伙才8歲,正是桑椹成熟了的時候。他還沒有上過一天的學(xué),甚至連個正兒八經(jīng)的名子也沒有。相命的先生,一語成讖:“要么出貴,要么包蘆菲(fei)?!笨蓱z的六伙,他偏偏選擇了后者。我每次路過他的墳頭,總會停下來,看上一眼。后來,六伙的墳長滿了荒涼的野草,再后來,六伙的墳沒了,成了一堆黑黑的土。
慢慢地,那池塘變成了村中的垃圾塘,年年在縮小,直至消失。但在每年桑椹熟了的時候,或走到那個已經(jīng)消失的柳塘邊,我就會痛徹心扉,就會想起六伙,想起的曾經(jīng),然后駐足并靜靜地凝視良久……
【2015年5月23日】
(編輯:作家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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