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慰祭你,我的老父親
我敢肯定,昨夜的這場雨是老天爺為老仁兒下的。
今年的春天特別旱,油菜、麥子早早收歸倉里,卻遲遲栽不了秧子,沒有水怎么栽呢?20年前,我的老家是遠近爭著嫁女的好地方,因為水源條件好呀,村盡頭的文林水庫是七十年代全縣人民大興水利的產(chǎn)物,父輩們的肩挑背磨成就了文林大水庫。而水庫下的那個大塘堰是我村幾百號青壯年齊心協(xié)力挖成的,僅憑文林水庫的滲水就能關(guān)滿堰塘,一村的莊稼從不擔(dān)心沒水喝,村里的小伙兒也可以挑挑選選娶外村的好女兒??墒乾F(xiàn)在呢,塘堰垮了,沒人修了,青壯年都外出務(wù)工了,剩下都是六七十歲的父輩,守著莊稼不肯荒廢,曾經(jīng)靠水源而得意的村子,插秧灌苗只得靠天了。
但是昨夜那場雨真是大呀,想必一大早就有人去收水栽秧了吧,正想著老家的事,母親的電話就打來了,沙著嗓子:“老仁兒昨晚走了。就怪他那嘴,饞!幾兩酒一喝就栽到田溝里起不來了……”
老仁兒好酒,大家都知道,農(nóng)忙農(nóng)閑小喝,過節(jié)過年大喝,最終要死在酒上,似乎是意料之中,只是沒想到走得這么早。老仁兒65歲,個矮、瘦,很健康,是村里的主要勞力之一。老仁兒本名王顯仁,年輕時被人叫成小仁(人)兒,老了自然就是老仁兒了。村里的勞力不多了,扳著手指頭也能數(shù)清,東家耕田、西家抬石頭都少不了他,飯時喝兩杯酒,紅著脖子給大家唱燈戲。
說起老仁兒唱燈戲,那還是我小時候的事情。逢著紅白喜事人家的石板院壩里,或是過節(jié)過年的廟堂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出老仁兒一伙五六個,有男有女,吹著嗩吶,打著小銅鑼,一陣樂器聲后,老仁兒和玉芳姑姑化著看不到本來面目的妝,就開始上臺來唱了,動作滑稽、嗓音清脆,唱的都是些男女情歌,還略帶點黃段子,道具呢,一般就一把扇子、一條凳子。很多時候大人都不要小孩子聽,讓我們滾遠點去耍,一伙孩子就一哄而散。但按捺不住好奇心,有時也會悄悄擠進人群,躲在大人們的衣襟下偷聽,所以我隱約能記得有出叫做《金哥銀妹》的戲,大意是講叫金哥銀妹的男女的愛情故事,當(dāng)時我就記得老仁兒和玉芳姑姑共同去擠一條凳子,互相挑逗,眉來眼去,一唱一和,很是開心,具體唱了些什么臺詞,我一句也沒聽懂,只要一聽見他們互相親熱地喊著對方:“金哥呀”“啊”“銀妹耶”“恩”,我就跟著周圍的人山人海一起笑得前俯后仰。
后來,農(nóng)村紅白事流行放錄像,我們一幫孩子(大到十七八歲,小到五六歲)邀約一起去看,手電筒呀、火把呀,蜿蜒在崎嶇的小道上,放肆的笑聲、歌聲、夾雜著家長的吆喝聲,多么美好的夜晚,至今想來都忍不住開心。過年的時候,老仁兒們的燈戲還是會在廟前、端公的墳前上演,只是來看戲的人越來越少了,我想是不是因為我們這幫孩子都長大了,出去讀書了呢。再后來時尚的慶典公司鋪天蓋地,震耳的歌聲和炫酷的舞蹈隨處可見,只是每場慶典不到一半時間,新修樓房前偌大的水泥院壩里已經(jīng)只剩幾個幫忙打雜的人了。新一輪的“農(nóng)村包圍城市”,留守農(nóng)村的人口越來越少,不是至親辦宴席,在外打工的人是不會回來的,只托人帶份厚厚的禮金。因此縱使你唱的是天籟之音,跳的是羽衣霓裳,也再沒了當(dāng)年老仁兒們唱燈戲的熱鬧場景了。
只是,老仁兒們的燈戲再沒上演過。也偶爾有懷舊的人,在白事請老仁兒們的嗩吶隊,老仁兒就意氣風(fēng)發(fā)地放下家里一切活兒,吹吹打打去了。
當(dāng)年被手電筒、火把照亮的山道已經(jīng)變成了寬闊的水泥路,我想不通從前老仁兒吹著嗩吶頭仰的老高走在山道上,都沒有栽過筋斗,現(xiàn)在是怎么在水泥道上滾到下面田溝里的。是收割油菜麥子累著了,是等著天下雨栽秧急著了,還是幾口酒喝了醉著了。
田溝里的老仁兒再沒有醒來,村里少了個勞力,想必又有幾畝肥田要荒蕪了,老天爺?shù)倪@場雨算是給老仁兒送別吧。老仁兒的喪禮上,照例只是至親回來披麻戴孝,其他親朋托人捎上了厚厚的禮金。八個人的抬棺材隊伍平均年齡64歲,我62歲的幺舅負責(zé),任隊長,我想幸好老仁兒個小、瘦。
老仁兒的嗩吶隊送他最后這一程,吹吹打打凄涼了整個空空蕩蕩的山村。
“老仁兒給他尤哥作伴兒去了,在下面還是會唱燈戲給尤哥聽的?!庇穹脊霉昧髦鴾I自言自語。
玉芳姑姑口中的猶哥叫尤永德,那可是老仁兒的鐵桿戲迷,當(dāng)年哪兒有老仁兒們的燈戲,哪兒就有尤永德的喝彩聲。即使后來老仁兒不唱燈戲了,尤永德還是有事沒事就跑去老仁兒家喝兩口,順便聽老仁兒吼兩嗓子,哥兩那興奮勁兒不比多收了三五斗。
尤永德比老仁兒大一歲,沒能等到過春節(jié)就去了,老仁兒也曾遺憾得念叨一遍又一遍,這下他們可以同路了。
說起尤永德大家首先會想到他的大老板兒子,早年就外出打工,后來開磚廠,一個接一個地開,越開越多,老家寬敞的水泥路,這小子可是出了大力,一捐款就是30萬。本該享福的尤永德舍不得離開守了六十多年的土地,任兒子的磚廠再多,存款再厚,也要在老家耕種播收。
去年冬天,農(nóng)閑,搞好了公路的歲修,尤老漢盤算著還得把屋后靠山的那塊大田周邊收拾妥當(dāng)。說干就干,尤老漢扛著鋤頭出了門,來到山腳放眼一看,枯草滿田埂,想起從前為了一背篼草還和老仁兒鬧過架,現(xiàn)在誰稀罕呀,他笑了,順手掏出打火機,點燃枯草,這樣清理要節(jié)省時間點,枯草噼噼啪啪地燃著,煞是悅耳。
突然,懶懶的冬陽下,居然起風(fēng)了,田埂上枯草的火勢順著風(fēng)倏地竄到了山腳,迅速蔓延到山坡。尤老漢嚇傻了,慌忙奔過去,用鋤頭拍、用腳踩,最后脫下衣服撲,但火勢絲毫不減,老漢哭吼起來,沒人聽見,情急中撥通了村支書的電話……
村支書帶人趕來,只見半山腳的火,沒見尤老漢的人,顧不得那么多了,先救火。一番撲騰,火勢小了,村主任也在刺堆里找到了絆倒的尤老漢,迷糊著雙眼,拉他起來,他口里不停地鬧:“不要管我,快去救火,山燒了我要犯法呀!”
火滅了,山?jīng)]燒起來,尤老漢卻再也沒起來,送到醫(yī)院后,腦溢血。大老板兒子回來呼天搶地地哭,尤老漢硬是不理他,磚廠有很多,老漢只一個。
老仁兒的喪禮在周末,一切收拾停當(dāng),一村的秧苗也已經(jīng)精神抖擻地立在了水田里。母親就張羅幾個老家父輩一起坐上我的車到了縣城醫(yī)院,重病監(jiān)護室里躺著的是母親的娘家侄子,我叫的大志哥。說是侄子其實比我媽大,67歲,是村上二組的組長,人緣好,要來看的人多,但車坐不了那么多,更怕來了醫(yī)院吵鬧,就選了幾個代表前來看望。
什么也看不到,遠遠地隔窗望,看不清病床上大志哥的表情,只看得見他長長的身板,不似往日的微駝,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伸展。
大志哥個子大,健壯,看上去五十開外,特愛笑。老家的田野,時不時就能聽見他爽朗的笑聲自某個角落傳開來,驚得山坡上的牛羊撒著蹄子歡跑。大志哥心靈手不拙,微耕機耕田他最先學(xué)會,挨家挨戶幫人耕,哪家的田里沒留下大志哥的笑聲。
大志哥的微耕機后面拖著個大拖斗,可以裝很多東西,逢著當(dāng)場天,大志哥的車斗里載滿了貨物,張家的豬飼料,李家的彩色椒,一路樂呵呵得分發(fā),招呼聲、說笑聲,頓使山村鬧騰起來……
微耕機上連著拖斗的軸承壞了,大志哥自作聰明地用粗鐵絲代替,死死地綁住車頭和拖斗。傍晚耕完田,大志哥駕著微耕機在上坡轉(zhuǎn)彎處,連人帶車滾了下來。母親在院子里收菜籽,聽見對面“哐當(dāng)”一聲響,連忙趕過去,大志哥昏迷在路邊,額頭、鼻子、耳朵、嘴巴里流出來的血,染紅了周圍的草叢。
已經(jīng)整整一個月了,大志哥還是沒有醒來,呼吸仍在,卻再也沒有爽朗的笑聲??赐娜俗诒O(jiān)護室外的長凳上垂淚。
“一定要醒過來,別跟著尤老漢和老仁兒走呀?!睆埓蟛仡^從窗外望向大志哥。
幺舅喃喃自語:“村長說前幾天大志去水務(wù)局要的塘堰維修項目已經(jīng)批了,等他醒了我們就動工。”
“出事的那天上午,還喊我?guī)е鴮O子去他家摘枇杷子,說他家的枇杷子從來就沒打過藥。”母親的眼淚一串串地往地下淌。
……
我的心硬生生地痛,除了寬闊的水泥路、新修的小洋樓、厚厚的禮金,空寂的山村里,兒孫歸來,還能拿什么安慰和祭奠你們呀,我的老父親。
(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的初次投稿四川省廣元市蒼溪縣委宣傳部青婧13408397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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