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車上后,小張問:
“去哪兒?”
“市公安局,不能讓惡人逍遙法外,必須給糞叉大叔討個公道?!?/p>
“好嘞,對,不能讓弱勢群眾白受欺壓。”小張一邊調(diào)頭一邊憤憤不平地說。郝局長見馬書記坐在前邊沉默不語,就想起了什么似的說:
“哎,我說馬書記,這個叫糞叉的,他家到底啥情況?前段時間在他家摸底時,他情緒很低落,問啥都是‘沒法說’,咋回事呀?”
“唉,他家的事呀,真是沒法說,要不是他自己年輕的時候非要拾個兒子,也不會把日子過成這樣?!?/p>
“他兒子是拾的?”小張接過話問道。
“可不嗎?”
“哎,我說馬書記,不至于吧?抱養(yǎng)個孩子就會把日子過慘了?”小張又不解地問。
“你沒有聽說過那句話嗎?”
“哪句話?”
“命里有時終歸有,命里沒有莫強求,強求來的不一定是好事,懂嗎?”
“這個我懂,但是我還是想知道糞叉家的情況?!?/p>
“好吧,既然想知道,我就從頭給你們說說吧,我也是聽老輩人說的?!闭f著,馬書記開始了久遠的回憶。
當年哪,糞叉娘和糞叉奶奶兩人正在屋子里紡棉花呢,糞叉娘突然肚子疼,起身就往茅廁走,糞叉奶奶見兒媳扛著個大肚子進了茅廁,不放心,就跟了進去,一進去,嚇了她一跳,只見糞叉娘蹲在茅坑邊,孩子頭都露出來了,糞叉奶奶連忙把她薅起來,往外一拽,就在這一瞬間,孩子掉在了地上了,差一點兒沒有掉進茅缸里。那時候,家人給孩子起名,不象現(xiàn)在這么講究,找人起名,看孩子生辰八字。當時就是看見啥,就叫啥??墒牵诹嗣┛舆?,不能叫茅坑吧,她們從茅廁出來,見有一把糞叉靠在墻邊,就給他起名叫糞叉。
“哦,那后來呢?”
“后來嗎?也就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計劃生育正緊的時候,他是村里的超生游擊隊,整日里東藏西躲,一連生了三個丫頭片子,結(jié)果不小心,被鄉(xiāng)計辦逮住,給媳婦做了結(jié)扎。沒生個兒子,不甘心哪,糞叉偷偷又找關(guān)系開后門,把媳婦輸卵管重新給結(jié)上,又偷生了一個,還是個女兒。這一回鄉(xiāng)里惱了,要在我們村開計劃生育現(xiàn)場會,那天呀,全鄉(xiāng)的干部都來了,外村來看熱鬧的人也是一波一波的,俺村里的人呀黑壓壓一片,鄉(xiāng)里用四輛拖拉機分別拴住他家的房梁、門框和窗戶,一起發(fā)力,“轟隆”一聲,他家房屋瞬間成為一堆瓦礫,又把糞叉強行帶走去做了結(jié)扎。”馬書記繪聲繪色地說:“當時,就那政策,標語口號就是上吊給繩,喝藥給瓶,不結(jié)扎,房倒屋塌。那一段時間呀,我們鄉(xiāng)就有二十多戶因頭兩胎生了女兒的家庭,非要生個男孩兒被推了房屋。”
“是啊,都想生男孩兒,都不想生女孩,到時候男女比例失調(diào),男孩兒會娶不到老婆的。”郝局長聽后動情地說。
“可不是嗎?現(xiàn)在我們村就是男孩子多,女孩子少,男孩子一過二十二找不到對象,就只有當光棍了,就我們村二十多歲以上沒有找到對象的就五六十個,爹媽都愁死了?!?/p>
“太可怕了,我也得趕快找對象了,不然我也成光棍了。”小張接話說。
“你不一樣,你是城里人,大點兒沒啥,農(nóng)村不一樣?!瘪R書記說。
“那個,糞叉家的房屋推了以后呢?”郝局長繼續(xù)追問。
“后來呀,糞叉房子沒了,為了討生活。夫妻倆拖家?guī)Э谠谝粋€煤礦邊上安營扎寨。糞叉出苦力挖煤泥,艱難度日。就這樣糞叉也沒打消要個男孩兒的決心。糞叉被迫結(jié)扎,沒了生育能力,家無男丁,不能頂立門戶,他就不知從哪兒抱回來一個男孩兒,抱回來時就一歲多了,剛會走路,這個男孩兒圓臉大眼,細皮嫩肉,胖乎乎,十分可愛。他們夫妻倆像得了寶貝似的,捧在手心兒里怕摔著,含在嘴里怕化了。真像擁有了全世界一樣高興,你們猜,他們給孩子起了個啥名兒?”
“啥名?”小張發(fā)問。
“世界?!?/p>
“哎呦,叫世界,這名兒也太大了吧?”
“是啊,自有了男孩子,他們就像擁有了全世界一樣,充滿了希望和干勁。他們一家人,背井離鄉(xiāng)到山區(qū)開荒種地?!?/p>
“掙著錢了嗎?”
“掙錢?一堆孩子,掙再多,也不糟蹋。”馬書記狠狠地說“開始幾年,一家人在外面,沒法過了,就把小三、四閨女都送人了。后來,家境好了,回村也蓋起了大平房。就想要回來,可老四閨女不知被人輾轉(zhuǎn)到哪兒了,找不到了。老三到是找到了,當時孩子就五六歲了,都記事了。去要孩子那天,我聽說了,把個孩子嚇得躲在那家人里屋床頭的一堆被子里不敢出氣,當糞叉他們一家人拿著手電在床下照了照見沒人就出來時,小姑娘在被子悶的太久了,想趕緊出來透氣,結(jié)果從被子里往外拱的時候分不清方向,不小心掉地上了,就是這‘噗通’的一聲,糞叉他們又轉(zhuǎn)回來用手電一照,發(fā)現(xiàn)地上瑟瑟發(fā)抖的從床上掉下來孩子,他們不顧人家養(yǎng)了多年的份上,抱起孩子就走。
“那后來呢?”小張繼續(xù)追問。
“后來,這個三閨女就考上大學了,出門了也不?;貋?。”
“為什么?”
“他們對她不好唄?!?/p>
“不好?那他們還把她要回來干啥?”
“那家太窮唄,怕女兒在那兒受罪?!?/p>
“那他就應該對她好點才對呀?”
“是啊,他三妞回來后,他時不時地就問她‘是咱家的空調(diào)涼快呀還他們家電扇涼快?’三妞不喜歡親生父母這個家就說‘電扇涼快’。糞叉上前就兩耳光,再問,還是‘電扇涼快’就又是兩耳光,第三次再問,小姑娘學乖了,說空調(diào)涼快,糞叉就高興地說‘這才是我的好閨女’?!?/p>
“真可惡?!毙垜嵟卣f。
“還有更可惡的,”馬書記繼續(xù)說:“三妞那年上高中了,不?;丶?,養(yǎng)母去學??此龝r,給她買了一件紅色羽絨服,后來糞叉媳婦和大女兒去學校看她時,見她穿了就問她‘那來的?’,她說養(yǎng)母買的,沒說完呢,糞叉媳婦和她大女兒就揪住三妞的頭發(fā)打了起來,罵她說‘看你還敢不敢要她東西了,啊?!敃r正是學校中午吃飯的時候,好多人圍著看,把姑娘嚇得在洗碗池旁直哆嗦,抱著頭蹲在地上直哭?!?/p>
“哎呦,我的媽呀,這是什么家庭呀,她大姐咋也那么不是人呢?”
“她大姐最不是東西了。有一年秋天,三妞在鄭州上大學,沒有衣服穿了,給在鄭州打工的大姐打電話,要她幫她買件衣服,大姐去了,也幫她買了衣服,但走時又伸手問三妞要買衣服的錢,三妞只好將身上僅有的一百元錢給了大姐,小張你猜她大姐咋說?”
“咋說?”
“她說,‘三兒,我可沒有義務養(yǎng)你’你們聽聽這是啥話?”
“后來呢?”小張眼睛都紅了,哽咽著問。
“三妞把身上僅有的一百元錢給了她姐后,天黑了,天上又下起來大雨,又饑又餓還沒回學校的路費,三妞躲到一個網(wǎng)吧里呆了一夜。后來,三妞發(fā)誓好好學習,掙獎學金,不向家里要錢,自己照顧自己,爭取早日脫離那個魔鬼家庭。她說到了也做到了,畢業(yè)后考上了公務員,嫁到了城里。本想能夠苦盡甘來了,可是,她媽要她每月給她養(yǎng)老錢,說養(yǎng)閨女就是賠錢貨,現(xiàn)在是往回撈本錢兒的時候了。姑娘剛就業(yè)沒啥錢,就說將來有錢了再給,就招來一頓打罵,說養(yǎng)了一個白眼狼?!?/p>
“都嫁人了,還打?老巫婆。哎,對了,那現(xiàn)在她媽那老巫婆咋樣了?”小張又問。
“死了?!?/p>
“死了?不虧,咋死的?”
“說來也怪可憐的。”馬書記接著說:“自從有了這個世界,她對他嬌慣的不成樣子,一心想讓世界好好讀書,將來有出息,但這世界就不是上學的料,天天背著書包上學去,放學時間回家來,回家一問在學學了點兒啥?他就說你問老師吧。上初中是在外村上的,半月星期一次。每次回家,都是變著花樣要錢,今天交這費,明天交那費,但到了學校就是肚子疼請假,一出校門直沖網(wǎng)吧,一呆就是幾天,錢花完了就回家,每次回家,他媽看到他憔悴的樣子,以為是在學校累的,都會給他開小灶包餃子、炒倆菜讓他補補,他也心安享用。就是因為給他開開小灶,還惹出了兩個笑話呢?”
“啥笑話?快說說。”小張迫不急待地追問。
“一是有一次他媽叫幫忙干活,他不干,他媽說,你每次回家媽都給做好吃的,叫你干點活就不樂意?你猜他咋說,他說誰不知道你們在家天天這樣吃。他呀,天真的以為,每次她媽給他做點兒好吃的,認為家里天天如此。所以呀,我認為教育孩子很重要,不能給他搞特殊,你們看啊,要是他媽不給他開小灶,家里吃啥就是啥,那他就會認為家里生活還很苦,他會體量家里的難處,說不定還會刻苦用功,還會通過自己改變家庭狀況呢?你們說是不是?”
“太是了,這就是中國家庭教育的通病,溺愛。那另一個故事是什么?”郝局長分析后又問。
“另一個故事就是他上小學時,他媽有時會單獨給包餃子吃,開始的時候,他還讓一讓他媽,但他媽說自己不愛吃。結(jié)果你們猜怎樣?到他結(jié)婚了,生孩子了,他媽給他媳婦包餃子,媳婦沒吃完剩下幾個,讓婆婆吃,他媽剛端起碗,筷子夾著餃子到嘴邊的時候,他看見了,就對著妻子吼叫,你不知道我媽不愛吃餃子?他媽聽了,尤如睛天霹靂,滿含淚水,放下了碗筷?!瘪R書記不無感慨地說:“他哪里知道,他媽的不愛吃,是那時家里窮,是舍不得吃、是善意的謊言啊。”
“這貨就缺根筋,他媽也夠悲催的,有這樣一個奇葩兒子,這個家庭也好不到那里去?!焙戮珠L聽后總結(jié)說。
“誰說不是呢?真是這樣?!闭f著,馬書記又開始了回憶。
2000年前后,他們家孩子們都陸續(xù)長大,姑娘們也陸續(xù)嫁人。他們開的荒地有60多畝,種有花生、大豆、紅薯、芝麻、玉米等各種雜糧,收獲時忙不過來,就會請女兒的婆家人來幫忙。前幾年秋天,一個陰雨綿綿的傍晚,收工回家的路上,天黑路滑,拉著一車子玉米的拖拉機翻進山溝里,大女兒的公公當場摔死,親家怒了要求高額賠償,并堅決離婚,致大女兒精神失常。二女兒的女婿正值三十而立之年,得了絕癥,花光了家里積蓄,也沒保住性命。留下一屁股外債,撒手人寰。老兩口年紀越來越大,女兒們的生活也不盡人意,兒子更不聽話,初中沒讀完就輟學了。家里農(nóng)活不愿意干,整天游手好閑,東游西逛,只知道要錢、要錢,把自己打扮得粉頭油面,加上他長得高、白、帥氣,頗具女人緣,二十歲就網(wǎng)聊了一個女朋友帶回了家,一年不到就生了個兒子。他媽高興哪,那象自己哪會兒,弄得家不象家的,也沒生個兒子,一下子有了孫子,可把老兩口高興壞了,逢人就夸自己兒子本事大,沒花錢就娶了媳婦,還這么快生孩子??墒歉吲d沒一年,新媳婦跑了,兒子給媽留下一句話,說我出去找找,一走就是幾年不見蹤影。突然有一天,有人打電話來,說他在境外賭博輸了十幾萬,要家里拿錢贖人。年過六旬的夫妻倆忙地里、忙家里、忙孩子。一年也掙不了幾個錢,那有錢贖他?糞叉氣壞了,一狠心,一咬牙,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話:死外頭算了??蓱z天下父母心呀,沒過幾天,他就又求親戚、找貸款,千里迢迢將他不爭氣的世界贖了回來。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一天,夫妻倆開著小四輪拖拉機往地里運糞,媳婦下車時,糞叉掛錯檔位,車子沒停住,反而猛地往前一竄,活活將妻子攔腰輾過,腸子都擠了出來,在醫(yī)院搶救無效死了。他開車輾死媳婦的事兒,一時成了村里茶余飯后的熱點。
“噢,太可憐了?!?/p>
“是啊,但是,禍不單行哪。那年的冬天,下了一場大雪,糞叉上房掃雪,梯子滑倒了,將他從房沿處摔下,身上多處骨折,保住了性命。如果是這樣也算好的了,但老天偏偏和他作對,不讓他好過一分鐘。他妻子死、自己殘,他的兒子世界卻把他和自己的兒子扔下,自己跑了。一跑就是兩年多,對家里不管不顧。后來在一個大年三十的夜晚回來了。糞叉很是高興,但僅僅就讓他高興了一會兒。世界回來后,仍未有一絲一毫的改變,除了吃,就是睡,睡足了也不干活,整天打麻將,一來二去的和村里的一個“富婆”好上了,兩人私奔了。他二十九,女的五十,小伙拐老婦,一時間又成了我們村街談巷議的焦點?!案黄拧奔胰硕鄤萘Υ?,氣憤之際,帶一伙人將他家砸了個稀吧爛。糞叉自知理虧,不敢聲張,更不敢報警。
家沒了,他在村邊搭起了個茅屋。就是我先前帶你們?nèi)タ吹降哪莻€?,F(xiàn)在,你們也看到了,整天穿著個破棉襖,拖著個殘腿,拉著個板車,后面跟著個六七歲大的男孩兒,臉臟得只能看見鼻子和眼睛,袖口處的鼻涕能照出人影來,沿街撿破爛呢,可憐人呀?。”
“唉,太慘了,怎么會這樣呢?”郝局長聽后感嘆地說。說著,他們的車子到了公安局門口,幾個人從車子上跳下來,一起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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