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壩之春
田景軒
兩幢木房子,坎上坎下,呈L形??采嫌幸粋€院壩,坎下又有一個院壩??蚕碌牡卦且粔K菜地,用圍墻圍著。自從當父親的在鄉(xiāng)下用120塊錢買了一個一樓一底的舊倉庫,就占了這塊菜地。當母親的索性就把整塊菜地夯實了,成了宅基地。小主人大發(fā)就住在倉庫的一樓??蚕碌膲鞘敲嚎?,煤坑以外栽了一片花草,有一米多寬的一溜范圍,再往外栽了兩棵花椒樹。
這片小花園,是大發(fā)在墻下沿三面壘上石頭或廢磚塊,把花們?nèi)ζ饋硇纬傻摹4蟀l(fā)個子矮,頭大身子小,有點傻,脾氣又直,腦筋常轉(zhuǎn)不過彎,大家都不拿他當大人,都當作長不大的孩子。但隨著年歲的增長,也漸漸地有了一些大人才有的意識,比如,見到年輕的女人會很興奮,和鄰居家的青春期的姑娘說話會害羞,會吃吃吃地笑個不停,等等的。他個子小,但勞力不算小,和其他大人一樣,挑著糞桶到城里找糞,而且獨來獨往。據(jù)他說,這些什么指甲花啦、太陽花啦、美人蕉啦、仙人掌啦、菊花啦什么的,都是他在挑糞過程中,在別人的院子里見著“揀”來的。至于怎么揀來的,誰也沒在意。他把這些花花草草栽在院墻下,院墻下的土本就是菜地,很肥,過幾個月,或到次年,這些花草就陸續(xù)地開了,竟成了一個小花園?;▓@里沒有一根雜草,干凈清爽,都緣于他的精心打理的關(guān)系。
但最近他有些煩惱,原因在于別人幫他介紹了一個鄉(xiāng)下姑娘,家里人不是太喜歡,估計是好不成。這個姑娘個子比他還高,皮膚白白凈凈的,身材也很豐滿,一頭秀發(fā)長及腰臀。尤其那雙手,細皮嫩肉的,當母親就感嘆說:“這那是做活路的手啊!”她長有一張“馬臉”,長臉上還有一些麻點樣的小疙瘩,顯得樣子不好看,甚至有點丑。但這些不是主要原因。主要的原因在于,這姑娘和大發(fā)一樣,也有點傻頭傻腦的,別人和她說話時,她也是只曉得笑,說不好一句順溜的話,或一句完整的話。當母親的曉得這個事實后,常在人前感嘆:“要是兩人好了,一對傻子,這日子怎么過喲!”所以對這門親事就不很熱心。但大發(fā)卻不這樣,他很興奮,整天屁顛屁顛地跟在姑娘后面,上山種地,摘菜,背菜,顯得格外輕松,見人就樂呵呵的,仿佛很快就有喜事降臨似的。那些當大嫂的鄰居們見他就開玩笑問:“毛二,你媳婦呢?”聽到“媳婦”兩字,大發(fā)在心里就喜得落開了花,臉羞紅著,身子扭著,吃吃地笑著。大嫂們也在哈哈的笑聲中好像得到了某種滿足似地走了。姑娘在他家呆了一個星期,整天也是滿天歡喜,大約也認為這親事能成。姑娘走后,再沒有來。有一次進城趕場,大發(fā)竟意外見到了她。據(jù)他悄悄講,兩人還去照相館照了合影。但等他滿意心歡喜去取了相片,上面卻沒有姑娘的身影。這是怎么回事呢?大約只有他知道了。
再過了三個月,到年底,聽說姑娘遠嫁山東去了。知道的人都在猜,大約是被拐騙去的。大發(fā)整天耷拉著臉,陰沉沉地,像這個冬天的天空,整月整月地不見陽光。
但院壩里的花們似乎沒受什么影響,該開的花還是開得很艷。而且還多了一樹木槿。大發(fā)說,他是在放?;貋頃r候在坡上挖的。誰又知道是他在坡上挖的呢,還是在別人家的院壩扯的呢?木槿長得很好,很快從當初的小枝長到了一人多高。
這年年初,經(jīng)人介紹,他又認識了一個對象。
這是一個鄉(xiāng)下的石匠人家,靠幫人打碑、修磨過活,也種莊稼。姑娘個子比上一個還高,身子也很結(jié)實,勻稱,臉盤子團團的,稍顯黑,模樣兒卻周正。姑娘不愛說話,臉上沒什么表情,別人看不出她是喜歡還是不喜歡這門親事,但大人們都默認這門親事。年后,姑娘到城里來趕場。大發(fā)在家人的資助下,用150塊錢給姑娘買了一塊手表,姑娘欣然地收下了。這樣看來,親事有戲。大發(fā)心里暗暗高興。但看得出,這樣的高興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因為憑心而論,姑娘除了住在鄉(xiāng)下,各方面條件都比他要好。而他唯一可取的條件就是住在城邊,進城方便而已。但不管怎樣,冬天過去了,陽光重新出現(xiàn)在了大發(fā)那張陰沉了半年多的臉上。
兩家商量,準備在這年的端午節(jié)訂婚。
大發(fā)似乎有些迫不急待。在端午節(jié)前幾天,他想去看看對象,就冒著還在下著的淅淅瀝瀝的小雨去鄉(xiāng)下了。這一陣到處都在下雨,到處都在鬧洪水,有沖垮道路的,沖垮房子,沖垮山坡的。這正是栽秧的季節(jié),田里正需要雨水,只是雨水似乎太多了一些,把好些田埂都沖垮掉了,洪水滿溢得到處都是。大發(fā)到對象家,要過一條河。平時,河里有跳墩,跨過跳墩,再爬過一道山坡就到對象家了;但多天的雨水,水漲翻了,早看不見跳墩了。大發(fā)猶豫了,但他不甘心,好不容易來到了山腳,怎么能說放棄就放棄呢!愛情的力量,讓他變得格外勇敢,同時又格外心切。他腦海中似乎只他的對象,對象那么張團團的和氣的臉,臉上那雙黑幽幽的略帶憂郁的眼睛,還有那結(jié)實而飽滿的身材……雨聲消失了,河水那低沉的咆哮聲也聽不見了,甚至,連眼前的洶涌著的河水也似有若無了吧?總之,他是跨進了河,跨進了水中,踏在了平時記憶著的石墩上了。只是水流很激,沒到了他的腰身,雙腳還沒踏穩(wěn)實,還沒完全落在他記憶中的石墩上,就被河水卷走了。
當母親的哭了三個月,眼睛完全哭腫了。
她把家里的煤灰倒在花園里。開始只是堆在花草的空隙里,后來越堆越高,就把花草們覆蓋了,從這一頭,到那一頭,三個月過去了,花園就變成了煤灰堆,偶爾還有一兩枝指甲花的綠色的葉子,奮力的伸出頭來,呼吸空氣,感受陽光,也似乎在呼喚它的小主人似的,但誰又能真正知道這些花花草草們的心思呢?夏天過去了,秋天接著來了,甚至冬天很快要臨近。大家這才看到,院壩角的木槿樹開花了,紫色,一簇一簇的,像紫色的花球,長得很繁碩,感覺要把樹枝壓彎似地。這樹木槿獨自開放在角落里,似乎想讓更多的人看到,好來贊美它似的,整個樹身結(jié)滿了大大的花球??!
可是,好像沒有誰來駐足觀賞,更不見誰來贊美它。該走路的,匆匆走他們的路;當母親的,該倒她的煤灰,繼續(xù)倒著她的煤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