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杜鵑紅
田景軒
在春天,連下雨都是美麗的。雨不大,一絲絲的,有的時候,就是一團霧,把山頂,把村子罩在朦朧中,走在路上,腳下有輕微的噗哧噗哧的聲音,連腳下的黑土都感覺是嫩嫩的,因為有嫩嫩的草芽欣然地抬起了嬌嫩的身體的緣故。徐成感嘆于這鄉(xiāng)村的春天,雨霧一天天的罩著,草呀,樹葉呀,嫩枝呀,就在這朦朦朧朧中,一天一個樣的變幻著。尤其是鳥兒們,叫得格外的的歡實,嘰嘰喳喳地,一群一群地,落在院壩里,圍墻上,房屋周圍的高大的核桃樹或楸樹上。有一天,風一吹,還飄起了花雨,原來是房東家屋后的一棵開繁了的櫻花飄落下來的,竟像潔白的雪花一樣紛紛揚揚。加上鄉(xiāng)村的空氣干凈清潔,不染塵埃,寧靜的村落,仿佛世外桃園。唉唉,這樣的環(huán)境,讓徐成分外欣喜。雖說,搞地質(zhì)的人都是在鄉(xiāng)下跑,但在這樣的寧靜的鄉(xiāng)村,讓他如此切近地感受著春天的味道,并不多見。加上房東家二十出頭的還未出嫁的姑娘小紅打工回來,給這環(huán)境更增添了一份生機,一份活力。她像一只蝴蝶一樣,整天在院壩飛進飛出,像一抹亮麗的光束一樣,為這個春天增添色彩。
在徐成的眼中,這個春天實在是美麗極了。
他和同事盧歡石每天都在上山。在地質(zhì)調(diào)查、布置工程的過程中,眼看著坡上的草和樹葉,由嫩黃,逐漸轉(zhuǎn)綠,發(fā)青,最后變成濃綠,四周圍景致仿佛在一夜之間茂盛起來。其實他們不知不覺已到花香村一個多月了。小紅幫著母親在地里栽苞谷、種瓜豆,這時節(jié),苞谷已長到齊膝高了,四季豆已冒出了嫩枝,伸出小孩子的手掌大小的葉片。
徐成回了一趟城里的家,買回來一個伽倫數(shù)碼相機。天氣已經(jīng)一天比一天熱。他喜歡給小紅照相。小紅正站在院壩里,一邊晾衣服,一邊笑嘻嘻地看著他照自己。小紅并不漂亮,臉上還長著幾顆青春痘,笑起來時,嘴張得老大,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聲音倒是清亮,哈哈哈的,顯出一種大大咧咧的性格。她中等個子,身體飽滿結(jié)實,渾身散發(fā)出一種蓬勃的朝氣。他照好了相片,又拿給她看,她歪過頭,俯過身來,笑嘻嘻地看著,嘴里吐出的暖暖的氣息撲在徐成的臉上,癢酥酥的。漸漸地,夏天臨近了。地里的四季豆熟了,洋芋了也熟了。小紅正站在地里用鋤頭掏洋芋的時候,徐成說給她照相,她笑嘻嘻地說:“不好看?!毙斐膳e著相機就給她照了,她正歪著身子,身著單薄的白底碎花籠袖襯衣,哈哈地朝他笑著,一縷風吹過,她的短發(fā)飄起來,“咔嚓”一聲定格了這個畫面,那笑聲,仿佛能透過照片傳出來。啊,這鄉(xiāng)村的圖景,因了這張笑臉而溫馨了。
一天,進場了一臺鉆機。徐成他們上機場點孔的時候,他看到機臺旁邊的用彩條布搭的簡易帳篷里,端坐著一個少婦,懷里還抱著一個嬰兒,好像剛好喂過奶似的。正是早晨,山林都還是睡眼惺忪的樣子。少婦穿著淺黃色的薄襯衣,臉蛋兒白里透紅,一頭黝黑的秀發(fā)瀑布樣地披在身后。見到有人來,露出嬌羞的樣子。徐成有些吃驚,把家屬帶到機臺上來是不常見的。這些粗糙的鉆工,習(xí)慣了把自己弄得像個泥猴,衣服上,手上,臉上到處敷得是黑泥或者機油??茨悄贻p的鉆工,二十多歲,清清爽爽的,身體不胖不瘦,穿著小攤上買的迷彩服,皺巴巴的,正在擺弄他的鉆機。他們簡單地問了一下情況,就離開上山了。后來,徐成也來過兩次,一次正看到這個鉆工的老婆在煮飯,用得是液化氣灶,地上擺了幾個瓷碗和空空的小銻盆。
“你家那個不在呀?”他看到鉆機是停擺的,就問道。
少婦扭過頭,稍顯心慌地看了一眼徐成,道:
“他出去了,進城了?!惺潞牵俊?/p>
“哦,沒有,只是看看打得怎么樣了?!?/p>
徐成走到了半山腰,回過頭看時,還看到她躬身的背影。再過半個月來看,鉆工一家和鉆機都不見了。一問情況,是這里的巖石太硬,打不動,打了半個月,才打下幾米,照這樣的打法,喝西北風都不夠。徐成看到搭帳篷的地方,印痕還在,還看得到一些丟棄的塑料袋、塑料杯、潑灑的湯漬等生活垃圾。但少婦留下的印象卻不是太深了,像被風吹走了的一片花葉。
不久就換來了一個新的鉆工和鉆機。這個鉆工姓劉,徐成們叫他劉經(jīng)理,據(jù)介紹是鉆探隊的副經(jīng)理,可見對方對這個項目是高度重視的。劉經(jīng)理三十多歲,個子不高,卻長有一身橫肉,壯實如一頭牛犢。他一來工地就整天地忙,和他一道的還有三四個年輕的工友。他們租房東家的堂屋住。這下房東家一下子熱鬧起來了。房東家加上小紅就三口人。房東李文革是村長。據(jù)他說,也是在外面打了十多年工,去年家里接兒媳婦才回來的。兒子媳婦如今也是到廣東打工去了。
這些年輕的鉆工們,也都像一頭頭壯實的小山羊。他們一來,就很快發(fā)現(xiàn)房東家的年輕的小紅。于是,一雙雙眼睛老是像賊一樣盯著小紅的身體。這讓徐成覺得格外別扭,不舒服。好在,這樣的時候不多,工人大多時間都在機臺上,只有晚上收工才回到住處。而小紅似乎也并不太喜歡他們,看著他們穿著黑乎乎的皺皺巴巴的滿是泥污的工作服,出門進屋都是一陣風似地,吃起飯來那“吧嘰”聲音分外響亮,跟她家喂的那頭母豬拱食時很有幾分相像。她不主動和他們打招呼,更不要說去親近,這讓徐成頗感欣慰。
副經(jīng)理果然有本事。他大膽使用金剛石鉆頭,加大油壓拼命鉆進;但效果不好,還廢掉了好幾個鉆頭。這可是金剛石鉆頭?。〔槐阋税?!心痛了。于是找到徐成他們,想改用潛孔錘施工;但就是取樣成問題,因為潛孔錘是把巖石完全地粉碎,不像普通鉆頭那樣能取得完整的巖心??磥碇挥羞@一招了,徐成他們同意了。后來的孔都是用潛孔錘鉆進的。有一次,劉經(jīng)理他打著了一股水。這是一套煤系地層,擊穿煤系上的巖層進入煤層后,水流噴了出來,把煤也帶了出來,噴出的水黑油油的,水流量大,噴出的水柱竟有十多米高。在場的工人沒有一個沒被“黑水”濺著的,全成了“黑人”,臉上只有兩只眼睛是白的。劉經(jīng)理感到很稀奇,就跑來通知徐成他們?nèi)タ?。徐成他們看了后,覺得是不是可以作為一個水井鉆來處理,就當義務(wù)為當?shù)卮虺鲆豢谒?/p>
了。說給村長李文革,李村長很高興,他說我們這里就是缺水啊,水井里的水只夠供半年,剩下的半年都是干旱。但“黑水”老是變不干干凈,到第二天了還是黑乎乎的,而且還讓劉經(jīng)理他們無法再往下鉆進。無奈,只得封孔,另外移孔再打。
一次,劉經(jīng)理的老婆帶著娃娃來看他。娃娃還小,三四歲的樣子,老婆也還年輕,三十歲左右。和劉經(jīng)理吹牛時,他說:“我的前頭那個老婆太貪財,一天只曉得認錢,整天打麻將,家也不管,過不下去,只得離了?,F(xiàn)在這個還可以,雖然也喜歡打麻將,但還知道關(guān)心我?!彼掀判“珎€,胖嘟嘟的,皮膚白里透紅,為人開朗活潑,來一兩天就和大家混熟了,整天聽到她咯咯咯的大笑聲。有時黃昏時,一家三口到院壩外的小路上散步,小女孩穿著白底花裙子,走在兩個大人中間,不時地跑到路邊摘花葉,追蝴蝶,大人則只得站著笑著耐心地等著她,作母親的有時也和她一道追蝴蝶,摘花葉,那場景很溫馨,很浪漫。
五月,坡上的杜鵑花開了。
這里的杜鵑花是連成一片的,長在坡頂上,在松樹林和其他灌木叢中,一樹一樹的杜鵑奮力的竄出它們的身軀,占據(jù)著大片大片的地盤,五月,像得了號令似地,杜鵑花碩然地開放了。一片火紅,像從天下掉下來的一地晚霞。杜鵑花朵簇集成團,紅碩碩的,花瓣薄得透明,像一張張笑臉。很奇怪的,每當徐成俯身觀賞著這些花朵的時候,嗅著杜鵑的花香,眼前總會浮現(xiàn)小紅的笑臉,這腦海中的情景頗像“人面杜鵑相映紅”,他心里甜滋滋的,同時也羞赧,甚至愧疚。這是一個秘密,不能示人的秘密??!徐成已經(jīng)四十好幾了,是個“二般老者”了,出現(xiàn)這種戀愛一樣的感覺實是不宜。他有老婆孩子,有一個穩(wěn)定幸福的家,他和老婆自由戀愛結(jié)婚,姑娘在讀初三了。但他就是忍不住憧憬,憧憬著和小紅狂歡在這廣袤的大地上,像這碩紅的杜鵑,像掛著露水珠兒的樹葉,像翩躚的蝴蝶兒,像歡叫的鳥,像輕輕劃過天空的一縷風……所以看到杜鵑花他就想到了小紅,小紅的臉龐,黑黢黢的眼眸。于是他在心里偷偷地笑了。
這五月的風好清涼啊!這五月的山里的景致好寧靜?。?/p>
不久后,知了也開始“知啦啦”地叫開了。
一天,媒婆給小紅介紹的對像要來,李村長叫徐成和盧歡石作陪,也有幫忙參考的意思。兩人欣然同意。
傍晚時候,小伙子來了,開著一輛面包車來的,隨行的有朋友也有親戚,還帶有大堆禮品。小伙子長得清爽,墩實,白白凈凈,文靜,不愛講話,大約也是害羞的緣故。很奇怪的,徐成一看見這小伙子,心里竟有些喜歡,很希望小紅能和他好得成。晚飯過后,媒婆牽線,雙方親朋開始談?wù)搩扇说年P(guān)系,小紅的父母不好說話,主要是旁邊的親戚和朋友來表達。氣氛不算壞,還算融洽。兩個年輕人一人坐在一邊,像完全不相干似的。輪到徐成發(fā)言時,他端起了長輩的架子,帶著既關(guān)心又著急的神氣說道:
“我說小伙子,追求女朋友要主動呢!你看,我們都來這么久了,卻很少看到你來看小紅呢。小紅一個人孤零零地,何嘗感受到被人喜歡,被人哈護,被人追求的感覺呵?如果喜歡,一天就是跑兩趟三趟也不算多,可好久看到你來過呵?我們都替她心疼。這么好的女孩子,要抓緊啊,要用心啊,小心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小紅忽然從徐成身邊站了起來,原來她一直坐在徐成身邊,紅著臉道:
“徐叔叔……”
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徐成愣了一瞬,但他并沒有打算停下來的意思。不過他還是趕快停了下來,他感到他的話似乎太親怩了一些,心里于是有些羞慚了。
小伙子連夜走了,走時把小紅也帶走了,聽他們的意思,幾個朋友要帶小紅去城里K歌。
夜色很暗。在夜色中,徐成不想讓自己的心清醒過來,讓酒精麻痹著,不想被什么東西所撥動,希望寧靜自然地本能地隨時光而跳動;忘記,或者有意地回避什么——什么都沒發(fā)生,也不會發(fā)生,小紅或者花香村,什么都不在心里留下什么。于是,他像做賊似地逃也似地回到寢室,鉆進被窩,很快讓自己沉睡過去。
第二天下午,小紅從城里回來了。過后,很少聽她說起她的男朋友,也沒見她的男朋友來看她。徐成暗暗為她著急。
苞谷快熟了,向日葵也垂下了它實沉的喜慶的臉盤?;ㄏ愦暹€是一樣的安靜。
杜鵑花的花期也很快地過去,山里到處是一地濃綠。
鉆機陸續(xù)撤出了。八月份的某一天,徐成和盧歡實也坐上隊上派來的車走了。走到村口,在濃密的樹蔭下,是村委二層辦公樓。半年前,正是在這里,徐成他們遇到李村長,要他介紹一個住處,說他們要在這里搞一段時間礦產(chǎn)勘查,李村長就介紹了他自己的家。村委門前停著幾輛摩托車,三五個年輕男女坐在一家小賣鋪門前閑聊。此時,這場景還在,只是村委的門關(guān)閉著。徐成面對這樣的環(huán)境,和剛進村時一樣感到陌生;但他們已經(jīng)完成勘查就要離開了。
他感覺時間過得真快,好像從不曾踏足過這里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