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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五彩婚禮

來源:作者:予潭東時間:2013-10-09熱度:0


                              (中篇小說) 一位亡父送給兒子的五彩婚禮

                                               予潭東

    伏牛山在那天傾西北、地陷東南而噴出的灼熱巖漿滾滾奔瀉到伊南地界的時候,不知是因為這里那片藍天金陽的挽留,還是因為旁邊那條伊水靈氣的吸引,竟突然騰起,在這里留下了它八百里身軀的最高峰和無法數(shù)清的、后人都永遠無才繪出的奇姿妙景,好像要聚天下美景于一室、供人觀賞一樣,賜名景室山。還是春秋李耳大師的眼慧,催笞胯下青牛踏破神蹄,終于選定此山,決意在這里傳經(jīng)布道,以光其哲,故后易名老君山。由于李耳傳道時一向文深聲遠,為人喜聞樂見,其哲理真意很快就溶進了山民們的血脈,化成了山民們的遺傳基因,使之代代相襲,幽然承傳,所以自古以來這里民風淳樸,德盛義長,引得天下很多人都慕名來這里淘靈洗性,承德請益,唐朝女杰樊梨花就是其中之一。
      樊梨花在西番婚姻連連失意,那漂亮奪目的滿臉光彩像被薛丁山用破鞋底子甩了一樣,突然變得灰黑丑陋,無顏見人;那套路超群的渾身武藝也隨著臉皮的失色而無機再展,只得經(jīng)師傅的點示帶少量人馬和侍從來到了抻躺在老君山東麓的三皇溝。據(jù)說這三皇溝名氣很大,是“三皇”都呆過的地方,又有李耳思想的浸潤,日后必成大器,于是梨花在這里生子、養(yǎng)子,把個薛剛成功地教成了大才,這溝也因而幽名更遠,被名為養(yǎng)子溝,并且還給今人留下了許多可供臆想和編造神話的象形景跡。改革開放以后,這溝被辟為旅游勝地,日日游人不絕,很是紅火,昔日只能零零星星在大山肋骨間煎度生命時日的農(nóng)人們也再次獲得解放,搬聚在適合人居的寬平地段,經(jīng)營起自己美滿的日子,使窮村躍成富村,因此他們對共產(chǎn)黨特別感謝,對共產(chǎn)黨未來的命運非常關心。
   2012年農(nóng)歷大年初二,此地本來就年味十足的薛程村萬家門口突然又爆出了新景:上午九時零八分,十八輛彩扎一新的黑色奧迪迎親轎車,在喧天的嗩吶吹奏聲中,隨著一掛萬響長鞭的準點起鳴和數(shù)十枚閃光雷的競相升空,由男方“駕氈人”帶著從家門口起動,緩緩地駛上了進城的公路。
     山區(qū)初春的旭陽透過水靜的藍天親善友好地灑落在萬物正將復蘇的山、水、田、林、路上,處處反射著悅目的祥光,路邊的行道樹們雖然還沒有來得及披裝吐綠,但那依然如詩似畫的萬千枝條于陽光下布在地面上的投影卻是那樣地陰陽分明,實虛有致,以至在黑漆發(fā)亮的一溜轎車浮過畫面的瞬間競都在車體上一閃一亮的,好像廣告字幕快速地在電視熒屏上游走。剛剛被驟起的鞭炮聲驚逃的喜鵲,在巨響暫息之后馬上躍著黑白相間的翅膀又飛回來了,站在枝頭喳喳地叫著與人們同看熱鬧。只見車隊一開出村,那高級音箱里名家演唱的曲劇、歌星錄制的名歌就輪番跳了出來,引得山隨谷應,韻散云天,樂聲中家里的“旋風們”更忙了,大家像給戲劇舞臺上接場換景一樣,緊張地把幾十張待客的方桌、條凳有序地擺放在了搭著豪華婚禮殿堂的村場、路邊。大、小廚官也聞聲在一個臨時架起的帳篷下開始圍鍋操作。準備接摻新娘的嬸嫂們都在你分我派地嚷嚷著各執(zhí)道具、催員到位。負責燃放禮花、鞭炮的年輕人唯恐任務大、時間緊,屆時調(diào)度不及,也早早地把東西擺放到預定地段,細心地守著,靜候新娘下“轎”。一群還不大懂事的男童幼女嬉鬧著在長長的紅地毯上追來攆去,到餐桌邊搶桌占凳。村民們除了尊風俗大年初二要忙著走娘家、迎女婿的人以外,聽到鞭響都紛紛走出家門,有的懷抱著孩子,有的手牽著子孫,有的摻著病號,有的扶著老人,他們或高或低或遠或近地站在自己認為合適的地方,觀看著、議論著各自感興趣的亮點,看上去花花綠綠地撒滿了半個村子,幾天來從城里、從萬家風傳出來的信息不斷地興奮著他們好奇的神經(jīng),他們都想實地里看一看這個張揚了多日的、“土少洋多”的新鮮婚禮,分嘗點那貴人豐盛的、帶有貴味的喜糖幸果。
   這時,村口路邊停了一輛掛著省城牌子的白色越野車,看樣子是為了不打擾迎親車隊才有意停下的。車上除司機外還坐著四個人,為首的叫嚴有立,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精干帥哥,戴一頂灰白長蛇遮陽帽,著一件棕色高檔皮上衣,胸前掛著一架廣鏡頭照相機,肩上斜背著一個黑皮工作包,其余的是他帶領的“走轉(zhuǎn)改”記者采訪組的成員,他們是想趁正節(jié)時來看一看這個國家5A級景區(qū)長假期間服務情況的,不想正碰上了這個特殊的場面。
    記者愛熱鬧,因為熱鬧的地方往往出新聞。嚴組長和大家看了一陣之后,說:弟兄們,我看今天這里的情況有點新鮮,大年初二怎么這么多人會有奇心出來看這?待我下去偵察偵察回來給你們報道。
    嚴組長下車把相機、皮包這些引人搶眼的物件留到車上,自己悠閑地朝人多的地方走了一段,見一個抱著孩子的中年婦女聲音最高、最亮,她一邊指著萬家門口,一邊帶點嫉妒的口氣對身邊的女伴說:老四家,你看人家那禮桌吧,人尊貴了、當干部了真怕人呀,兩張桌子一齊收,還是圍了恁多人等著,我看能收三萬塊錢都不止,咱這娃子將來辦事能收人家那一半就不賴了,趕快教育咱這娃子也成貴人吧!
      女伴不屑地答:哎呀,大嫂,都開放這么些年了,你那眼里咋還是只能盛下綠豆一樣那一點點兒東西?你到近處去看看吧,三萬?對你說,收到底,三十萬也不會止!你眼氣?就把咱孩子教育得做那官兒比他再大一點兒,到時候收的錢比他家還要多呢!
     嚴組長聽著這幾句對話,不免也有點驚奇,心想:這是個何等干部呀,在這個小地方竟這么搶眼?于是走過去問道:兩位大姐,今天這是誰家辦喜事呀,竟像你們說的那樣,那么大氣?
     抱孩子的女人看了看他,說:你也是干部,你不是來出禮的?
     嚴組長搖了搖頭。女人說:我當你也是來上禮的,要不是,就告訴你吧,這是俺村古來就沒有出過的最有材料的娃子,雙料大學畢業(yè),調(diào)到北京中央里頭當大官兒啦,在北京又找了一個也是當官兒的姑娘,娘家很有錢,趁著年下回來辦事的,事兒辦的可大啦,我想著,連你們這些成天在外面跑騰的人也不一定會見過!
     嚴組長有點感興趣了:是嗎?不就這個場面嘛,還能有啥個大法?
     女人說:啥大法?那大法可新奇啦!嫁閨女租人當送客,你見過沒有?沒有吧?人家這就有!為啥?跟你實說吧,想大的不是娃子這頭兒,是閨女的娘家!人家閨女她爹媽臘月二十四就從北京來了,在縣城里的賓館住著,來了多少人咱不清楚,反正人家嫌娘家人少,不排場,又專門在俺村、河北村租了十幾個人去當娘家人,說是叫有的當姑,有的當姨,有的當表哥,有的當表叔,一齊把閨女送到了,再把人家交給他們的錢,排排場場地在臺子上照數(shù)當禮重上給閨女,你看這門兒想的鮮不鮮?耍的大不大?大吧?嘿,昨天下午人家把人真地都接到賓館啦,聽回來的人說人家管吃管住,一天還給二百塊錢呢,剛才那十八輛小車就是去接他們哩。
嚴組長說:噢,勢頭就是不小。哎,還有啥新鮮的嗎?
     女人說:有!反正我嘴笨,給你也說不清楚,你到近處看看吧,好些東西俺們都沒有見過呢。
     記者的職業(yè)習慣催著嚴組長走近了現(xiàn)場。只見華麗的雙拱彩虹門豎立在萬家路口,橫標上貼的是“祝賀萬中一先生、唐心荷女士新婚慶典”;過了彩虹門就踏上了紅地毯,地毯一直伸到大門里的洞房;大門外南邊二十來米的場上也通著地毯,踏上地毯,走過擺在入口不遠處艷麗繽紛的“幸福門”,將登上面對賓客的代價不菲的“婚姻殿堂”舞臺。嚴組長又踱近了大門,見大門和這里所有別家的大門一樣,都是貼著考究紅方瓷磚的時尚高大門樓,門樓北面墻上貼著紅紙寫的“執(zhí)事單”,足足列有五六十人。再看大門對聯(lián),雖然也是習慣上的大小雙聯(lián),但外面那副大聯(lián)卻是紫色的,說明家里當年才剛剛死了老人,只有里面那副小的才是紅色,昭示著本家正辦喜事,上面寫著:喜選元旦北京納淑女,巧借春節(jié)伊南作婚期。對聯(lián)證實了這位萬中一確實是從北京回來的伊南籍干部,但是他怎么會選擇家里亡人的當年就急急地結婚呢?嚴組長帶著問號瞟了瞟院內(nèi),院子很大,但里面空落落的,上房座西向東,還是房齡不下三十年的老式瓦房,上面長滿了綠苔和瓦松,經(jīng)過了一冬的風襲和雪凍,顯得更加灰舊和蒼白,再有的就是看似廚房的兩間北廈房和房前的兩棵不大的果樹,要是平常,一年春、夏、秋三季進到這院,倒還有點農(nóng)家氣氛,但是今天與外面的豪華站在一景,就顯然不配了,還有,放眼瞧瞧別家,門樓內(nèi)差不多都是紅頂白樓,又不難看出這家主人與其他村民在經(jīng)濟上和觀念上的較大差距了。這家怎么啦?出了這么個有能力的干部,家里怎么會這么趕不上人呢?嚴組長一邊想著,一邊回到了車旁,開開車門對大家說:伙計們,今天辦喜事這客,是從咱北京回來的,婚禮的架子扎的不小,可是我看了一圈兒,竟有幾個地方鬧不懂,很想問問是咋回事兒,說不定還能探出點什么趣事呢。好,咱上午不進景區(qū)啦,一塊也去做做客人,放松放松,下午再按計劃行動,好不好?
   幾人說:好,好,頭兒怎么安排,我們就怎么行動。
   司機放好車,大家說說笑笑地又來到了禮場,撿了一張比較安定的桌子坐了下來。這時,辦事人都稍微閑了點。嚴組長審視了審視,見一個像是“旋風”頭頭的人正在給幾個打雜人下指令,就托一個小伙子去把人家請到桌邊,問:您就是辦事的大照吧?
    來者答:是哩,是哩,村里人辦喜事,來幫忙招呼招呼吧。
    嚴組長說:哦,我看那執(zhí)事單上寫的大名,您就是范柳軍先生了吧?
    對方說:不敢稱先生,不敢稱先生,我叫范柳軍,是這里的村長。您幾位是——?
    嚴組長答:我們幾個是北京來的游客,想到養(yǎng)子溝景區(qū)看看,剛才見這里這么熱鬧,一問,說是北京回來的干部結婚哩,同在一城供職,我們碰不上就不說啦,既然碰上啦,無論如何也得來祝賀祝賀呀!
    村長說:嗨,你們北京人真是重禮儀啊,那我就替萬一和心荷先謝謝諸位啦!
    嚴組長說:不客氣,只是不知道咱這里湊份子習慣上一份得多少錢呀?
    村長說:咳咳,那沒一等,村民們嘛,一般的捧情禮,也就五十塊錢;干部們嘛,也就一二百塊吧,再少了就拿不出手了;至于和主家有特殊關系、或者對主家有什么想法的,就說不清了,一兩千的,三五千的,甚至上萬的這里都有,您就隨心布施吧。
   嚴組長說:好,只要能靠個譜就行,我們沒有什么關系,對主家也無甚要求,就隨個一般干部的標準吧。
嚴組長說著從包里取出五百塊錢,交給司機,說:小周,給,代我送到禮桌上,單位、名字,什么都不用寫,就寫個“北京五游客”吧。
   村長慌忙掏出兜里的“玉溪煙”每人遞了一支,又親自打火給他們一一點著,嘴里不停地謝著,然后對門口喊道:小寶,快去庫房給我取一條“蘇煙”,有遠方的貴客到了!
    嚴組長認真地制止說:不用,不用,村長,我們上罷禮,在這兒坐也是閑著,你如果現(xiàn)在不忙,咱們坐下來聊聊,可以嗎?
    村長說:可以,可以,新娘十一點零八分才在路口準時下車,我都安排好了,還有一個小時呢,咱們聊吧,聊吧。
   嚴組長趁機打量了打量眼前的這位村長,他看上去不到四十歲年紀,中等個頭,剛理過不久的偏分發(fā),不光不亂;上衣、褲子、皮鞋雖然說不上高檔,但顯然都不在人下;白凈的臉上,除了鼻子稍顯大了一點以外,別的都很順當,特別是那對明亮的眼睛,轉(zhuǎn)動得特別機靈,給人一種精明、干練的印象;接觸這一會兒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他和這眼神默契配合著的言談、熱情、舉止都及而不過,說明他是經(jīng)過世面的,是健談、幽默的。
    嚴組長是個采訪的行家,扯不了幾句,就把話題引到了他感興趣的疑點上了。問:村長,我們是外地人,不懂得這里的風俗,但是我到過很多地方,差不多都有個規(guī)矩,就是家里一旦有了亡人,后輩子孫當年是不準辦婚事的,不知道咱這里有沒有這個風俗?
     村長說:有,有,到處都一樣吧。
     嚴組長立刻問:既然一樣,那我剛才見萬中一家這大門上過年貼的是紫對聯(lián),盡管內(nèi)容也是盼吉祈祥的,但明顯標明他們家去年出有不幸,可他為什么就急急地選這個春節(jié)作婚期呢?
    村長笑了笑,說:咳,這事咋跟你說呢,是這吧,風俗是風俗,過去很嚴格,現(xiàn)在社會新了,這些規(guī)矩都是豁子吹口哨兒——呼呼兒哩吧,再說啦,這一家情況很特殊,去年亡的是他的父母,這婚事又是他父親臨“倒頭”前再三交代叫辦的,所以我們都同意破破舊例了,這不,假期有限,時間緊迫,昨天過年,今天就上手辦啦。
   嚴組長還想繼續(xù)問:噢,原來是照老人的遺愿辦的呀,那是什么特殊情況讓老人偏偏留下這種遺囑呢?
     村長說:家庭特別需要唄!我告訴你們說,這中一在萬家是山上的蘑菇——獨根呀,他爹萬正仁到四十一歲上才生了他,對于這個晚生子,萬家兩口特別上心,特別寵愛,一心想把中一培養(yǎng)成人才,這中一也特別聰明,特別有志氣,從小學到大學讀書除了家里需要給錢以外,沒有讓大人費過一句事,他在廣州讀完大學,接著就到北京讀研究生,研究生一畢業(yè),正好碰上北京中組部招考公務員,他一考,可被錄取了,接著就到部里去上班,剛上班當然不敢馬上就想談戀愛、結婚這號事啦,這樣三拖兩不拖地他可到三十歲了,家里老兩口也著急,眼看七十多歲了,別人家這年齡都孫子、孫女一大群了,可他家卻還是空落落的,沒有一個孩子鬧騰,別人都為他家出了這么大的人物眼氣,他們兩口卻不以這為驕傲,成天為他家的后續(xù)香火操心,不幸去年七月老兩口和中一他舅一路到豫北去探監(jiān),回來的路上又出了車禍,他媽當場死了,他爹又在醫(yī)院救治了三天,也不行了,臨“倒頭”前還惦念著這事,對他舅說,娃子的婚事真是不敢再等了,等他們老兩口過了三周年再辦,他們?nèi)f家的這門人就接續(xù)不上了,叫他舅無論如何今年年下也要當住家把事辦了。當時,中一出國不在家,也沒能回來奔喪。事后,他舅跑到北京和中一一說,中一哭了一大場,死活不答應今年就辦事,他舅惱了,說,你爹、你媽走了,我就是你家的當家人,啥都得聽我的,你爹臨終交代我辦這事,我不照辦就對不起他的在天之靈,這事就這么定了,你馬上和人家心荷、心荷她娘家說說,你們元旦在北京這里登記,春節(jié)回咱伊南結婚,別的啥事你都不用管,家里的一切由我給你們安排!咳,這事看著別扭,其實也是順乎情理嘛。
一位記者插嘴說:對,對,不說不清楚,一說就明白情理了,這也叫實事求是吧。
    嚴組長點了點頭,但意還不盡,接著又轉(zhuǎn)題說:哎,村長,我看你年齡不大,想事還挺全面的,村里公事那么多,又逢過年,你還親自出面為村民們操辦喜事,真是會暖人心啊。
    村長歉意地說:不不不,農(nóng)村這種事路數(shù)挺多,而且還挺講究的,咱年輕,給人家辦不好,我一般都不敢出面,村里有個“紅白事理事會”,專門給大家辦這事兒,可是今天這事兒和別家的不一樣,中一在中央工作,這幾年名聲在外,一說回來辦喜事,縣里的干部,他的同學,朋友,早就坐不住了,你們也知道,現(xiàn)在機關里凡是有點官銜的人,都怕寡婦睡覺——上面沒人,只要上面有個可用的點,就要把自己手里的線頭兒拼命往那上面搭,他們想著,如果不趁這個機會和人家拉拉關系,以后用著人家說話的時候再去燒香上供,那就趕不上趟了,我一見這架勢,就覺得那些干部們一來,這也是咱村的門面,官出在咱村啦,咱連這一點小務都不主動服,別人家可該說咱是山麻雀落到二梁上——(冠)官兒不大,架子不小啦,所以我就學著干了。
     那位插嘴的記者又插嘴說:哎,村長,你這么主動,是不是也想搭搭人家那船,等有機會啦好提拔提拔你?
     村長狡黠地笑了笑說:提拔我?往哪兒提拔?他能把我提拔出亞洲,不讓我再修理地球?
     那記者又說:嗨,那可說不定,萬一他高興了,把你提拔到美國去了怎么辦?
   村長故作鄭重地說:嘿,那才美哩,我到美國,要是奧巴馬還不死,再結婚,我就爭取去給他當大照,那時候你們幾個也要跟著我光榮啦,就可以向全世界發(fā)布新聞說,公元某年某月某日,奧巴馬結婚的大照范柳軍先生曾經(jīng)在他的老家伊南陪我們吃過一頓午飯呢!你看驕人不驕人?
     眾人哈哈大笑著說:有意思,有意思!
    笑罷,嚴組長沒讓涼場,又說:哎,村長,你這人真不錯,怪不得你把村民都領的這么好呢!剛才我們一到,竟見這么多人忙著辦事兒,心想,正過年哩,大家都放棄休息、娛樂,來為一家攢忙,真夠和諧啦,這里的民風太好了!所以,我很想知道知道,你們村干部平時是怎樣教育和引導村民樹起這種風氣的?
    村長見這問話很有點不尋常,不敢再嘻哈了,想了想,說:說教育和引導談不上,不過說我們村在這方面的風氣不錯,我們會滿口承認的,因為這是有歷史淵源的,再說今天來幫忙辦事的人特別多,除了傳統(tǒng)的一面以外,也確實有我們暗中動員的因素,因為今天這家 的情況很特殊,不僅老人人品好、威信高,而且是貧困之家出了大人才,所以我們也很想趁機讓大家從中悟出一點什么理來。
    嚴組長覺得村長這點“頭”露的不錯,等話一落音,就接著說:嗨,村長,你說這方面的內(nèi)容,我們幾個都愛聽,既然是閑聊,,你就給我們說的詳細一點吧,好不好?
    村長說:好,給你們說說,也是對我們村文化的一種宣傳,咱們就放開聊吧。咱這村叫薛程村,是當年程咬金奉圣旨來這里三次接請女將樊梨花和接走薛剛的地方,因此俺這村可不同于一般的村,這里背靠著南面的老君山,那是太上老君李耳歸隱后傳經(jīng)、煉丹、教化、濟治百姓的寶山,他老人家傳教的《道德經(jīng)》,接受最早、最深的,就是我們這一帶山民的祖先了。老子死后,盡管社會來來去去、爭爭戰(zhàn)戰(zhàn)換了一朝又一朝,人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過去了萬茬千代,但是老子留到人們心里的道德種子,跟我們先人留給子孫后輩的小麥、玉米種子一樣,不管種在哪里,不管種在哪代,帶給人的還是古時候那種味道,還是古時候那種營養(yǎng),我們村里的人,一代一代從老人那里接下來的還是老子提倡的那道德,待人接物所講究的還是老子所要求的那種為人,這就是我剛才給你們說的歷史淵源。后來,到了唐朝,樊梨花又來到了這里,在這里生下了薛剛,她也借著老子的靈氣,按著老子的經(jīng)意訓教兒子,她那慈母心,那嚴格勁兒,那耐性又給這里的后人留下了許多故事,豐富了本地的傳統(tǒng)文化,使這里的男男女女,一當上父母就都愛學樊梨花的榜樣,所以溝里溝外,一代一代都是好人多、壞人少。不過,這都是傳說,誰也沒有去認真扣究過。只有到了這些年,我們才真正看到了典型,這個典型就是這家的萬正仁,這個人在我們這里威信特高,群眾特擁護,所以我說今天的情況很特殊,想拿這個場面讓大家汲取點什么,就是這種意思。
    嚴組長聽他把萬正仁抬得這么高,幾乎有點不相信,就故意三引兩不引地讓村長又介紹出了不少情況。他們從中得知,萬正仁是這里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七歲上死了父母,不得不跟隨著哥嫂度日,哥嫂都是好心人,哥哥比他大十八歲,對他就像對自己的頭胎兒子一樣,百般愛護,百般關心,不光把他養(yǎng)大,而且剛滿二十,就又給他娶了媳婦,可不幸的是,剛辦完喜事一個月,哥哥突然暴急病去世了,而且禍不單行,嫂嫂秋天在樹上摘柿子又從樹上摔下來,摔碎了骨盆,終天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懷孕的妻子一心一意伺候病人,唯恐有一點對不起嫂嫂的地方,不久也患上了肺心病,身體逐漸消瘦起來,加上正仁自幼愛牛,一直在生產(chǎn)隊當飼養(yǎng)員,喂牛很盡心,把牛個個都養(yǎng)的膘肥肉胖,特別是喂了一頭南陽種牛,在遠近為母牛配種給附近畜牧業(yè)的發(fā)展做出了很大貢獻,也給隊下掙了不少錢,群眾很擁護他,上面也很重視,選他當勞動模范,當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還讓他到北京開會受了毛主席的接見呢。回來以后,他絲毫松懈不得,為了榮譽,為了集體,成天更是忙的不可開交,但是面臨這種處境,他實在無法分身,只得讓自己更加辛苦,兩頭都盡力兼顧了。給嫂子治病,遠的車子拉,近的親自背,妻子身子笨了,行動不便,他就給嫂子端吃端喝,擦屎刮尿,從來不嫌臟累,不發(fā)怨言,有幾次嫂子身上臟了,大冬天的,他就到河灘里去破冰涮洗,感動得嫂嫂流淚不止。那時候三年困難時期還沒有過去,全社會到處吃喝都特別欠缺,別處有不少飼養(yǎng)員都把飼料糧偷偷貪吃了,弄得牲畜皮包骨頭的,可萬正仁身邊的社員都清清楚楚,家里再困難,他連一兩牲口飼料也沒用往家拿過,而為了讓嫂嫂和妻子能有最基本的營養(yǎng),他就盡量把免購點的口糧讓給她們吃,自己卻忍著饑餓起五更爬半夜地抽空到山上去扒些山藥、雞頭根、山紅蘿卜等能吃的塊莖,摘些模糊梨(即紅果)、沙梨、楊桃(即獼猴桃)等能吃的山果,回來把有營養(yǎng)的留下,加工給兩個女人吃,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自己好用來填肚子。俗話說,老嫂比母嘛,他對嫂嫂能把心盡到這個份上,實在遠近難找,因此村里人都敬服地稱他為“孝弟”。
    不久,萬正仁的第一個孩子生下來了,雖然一切正常,但瘦弱不堪,面對這個來的不是時候、不是地方的幼小生命 正仁陷入了煩亂的沉思:這是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做為人父,自己無論如何也應該把他養(yǎng)大呀,但是,那是一張嘴啊,他張嘴就要吃,吃什么呀?吃奶?妻子那么瘦弱,連自己性命都很難顧住,哪有奶水供他吃呀?吃代奶品?妻子、嫂子的命隨時都需要用錢來填補,自己哪來的錢給買奶粉呀?唉,反正這年月是顧大人顧不了孩子,大人關緊,生命有限,孩子路多,不如另尋條路讓他討個活命去吧 。于是他和妻子商量,妻子雖舍不得骨肉,但看男人那為難的處境,也不想讓他對不起嫂子,就狠了狠心,答應正仁把孩子送給自己的娘家哥哥步清高收養(yǎng)。
     產(chǎn)后的第五天上,二人抱著孩子哭了一場,然后妻子細心地用小褥子把孩子包了包,放在床邊,自己把臉扭面向墻,捂上被子,手在背后一比,示意正仁把孩子抱出了家門。
     孩子離家的第三天,嫂子在對門屋里聽不到了嬰兒的哭聲,就把正仁叫過去問他,正仁沒辦法,只得照實把事情告訴了嫂子,誰料嫂子一知道孩子尋出去了,馬上哭著說,都怨我這無用的人害了孩子呀,好好的娃子,咱又是頭一個,為啥尋給人家?哎呀,不要孩子,還不如不要我哇……哭著就抓起桌上線框里的剪子向左手脖上割去,要扼腕自殺。正仁一見,急忙上去把剪刀奪下,好言相勸,但嫂子依然自怨,正仁放心不下,就安排妻子白天腳不離屋地陪著嫂子,晚上他自己打地鋪睡在嫂子屋里,直到嫂子心慢慢平靜了,才把看守稍稍放松了一點。
   嫂子平靜了,但妻子卻常常思念兒子,不時地想去娘家看望孩子。正仁深明大義,一遇這情況,就勸妻子,說:慢慢放下心吧,養(yǎng)活孩子不容易,孩子雖是咱生的,但咱是情愿尋給人家的,咱哥又不是外人,對孩子不會賴,既然給咱哥啦,就得叫他放心養(yǎng),咱不用光去勾引孩子,免得孩子長大了和人家不一心,特別是男娃子,養(yǎng)家最忌諱這啦,咱家的事,等以后你身體好了再說吧。妻子很聽話,以后再也沒有和孩子來往過。
   這樣又過了八年,嫂子和他們相依為命,但不幸又患胃癌去世了。嫂子死后,正仁把治病的精力又轉(zhuǎn)到了妻子身上。蒼天?;萦械抡\善之人。由于正仁到處請醫(yī)問方,挖藥配食,百般和妻子和睦相處,妻子的病竟慢慢地好了,他到四十一歲上,妻子又生了一個男孩,就是這個中一。
    對于這個晚生子,正仁夫婦自然是嬌愛有加的,唯恐其有所不測。但他們居住在這個地方,早從許多故事里得到了教子的真?zhèn)?,知道嬌子如殺子的道理。為了孩子的成人和成才,夫妻倆商量在過喜或過怒時,要相互提示,抑制人性的過于偏激。
中一這孩子也從小就聰明好學,不惹人厭。正仁就習慣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樣,用樊梨花傳下來的方法和故事教育中一。對中一始終是嬌而不溺,嚴而不苛,雖然家庭困難,但只要是學習和健康上需用的東西,就有求必應。正仁雖沒有多深文化 ,但生性聰明,似有過目不忘、聽而銘心的才能,平時孩子上學,家里一天也舍不得耽擱他,一到星期天或放假,正仁就喜歡把孩子帶到自己干活的地方,孩子想干活啦就讓他多少干點,不想干啦就給孩子講他肚里那說不完的故事。孩子受了他的熏陶,很愛看書,也很好自己動腦筋寫東西。后來,正仁又養(yǎng)成了一種習性,就是村里人不管誰家修房蓋屋、收種犂耙缺人手,只要一說,他就樂意去搭工幫忙,多年下來,村里人幾乎沒有不得過他的好處的,這期間,孩子閑暇時,也常樂意跟著父親去或干或玩,回來以后就喜歡寫個感想呀,刻畫個人物呀,描寫個場景呀,然后讀著讓父親聽聽,看寫的像不像,提提意見他再改改,結果正仁覺得孩子越寫越好,很有點像書上印的那些文章了,于是更下決心供他了。
    孩子高中畢業(yè)考上大學了,需要家里花更多的錢,正仁和妻子攥足了勁兒,旺季上山采藥、摘果,拿到街上賣賣把錢攢??;淡季出去打工,掙倆錢存起來。這時候,縣里批準讓人來搞旅游開發(fā),以弘揚“梨花文化”。村里為了支持和配合縣上的工作,也為了群眾自己的脫貧致富,號召村民們改造房屋,開設家庭賓館,一時間眼皮活的人看準了商機,很快行動起來,他們的錢一掙到手,別人就坐不住了,或貸款,或轉(zhuǎn)借,也跟著干起來,使村里不久就大變了樣,只見原來的灰瓦泥墻房子接二連三地被推倒了,一座座適地設計、風格入時的賓館式中小樓房眼瞅不見就起來了;多年由先祖留傳下來的土院墻、瓦門樓、木大門都不見了,代之而滿村皆是的是樣式大體統(tǒng)一的、尺寸不相上下的貴族式大門;全村已硬化了的水泥路條條都伸到了村民的門口,結束了人們下雨需穿膠鞋的歷史,使他們正用從未有過的步履奔向夢想中的小康。
    村容村貌的飛速變化,像一條壯漢手中猛力甩出的鞭子,不停地落在正仁的身上,這時他家的房子在村里擺著,活像一個站在繁華大街街心的乞丐,那樣襤褸,那樣無神,那樣憔悴,那樣離群,以至常常有落住的旅客閑轉(zhuǎn)時往這里指指戳戳,顯然是在笑話他家的無能。這些舉動,起初并沒有對他有啥震驚,可是后來突然發(fā)生的一件事情卻大大地刺痛了他的自尊心,拉緊了他的神經(jīng)。這件事情是:
    有一天,兩位陌生人來到了他家的門口,在前邊的場里對他的房子審視了好久,然后推門進了院子。正仁正在劈柴,見有客人進來,忙停下手中的活,給客人搬墩兒讓座,順勢打量了打量對方,二人都在五十歲左右,雖然衣著都是干部服裝,但那神態(tài)、言談、舉止卻還是地道的農(nóng)民,因為大家都是第一次見面,又不知道人家來干什么,所以正仁就禮貌地一邊讓著煙,一邊等著人家開口。
    二人坐定,一個稍胖一點的人先開口,說:哎,老哥,俺倆看你這宅子風水不錯,肯定是一個出了大官的地方,就是眼下這房子太落后了,跟人家兩邊的樓房一比,差一大截子,污沒了你這風水,別人看著也很寒酸,于你臉上實在無光,我們很想拿三十萬元幫你把這房子改造改造,不知道你樂意不樂意?
    因為這段時間想來村里搞合作開發(fā)的人很多,正仁以為二人也是來擱兌這事的,就不熱情、也不冷淡地說:嗯,風水倒說不上啥好不好,房子不好倒是真的。怎么,二位是不是也想來這里投資搞點賓館生意?
    那人說:嗯,有點兒那意思,可也不全是,主要是想來和你合作開發(fā)房子。
    正仁笑了笑:和我合作搞開發(fā)?哎呀,那怕不中吧!你沒看看,村里別人的家都大變樣啦,就我這還是老樣子,我沒有經(jīng)濟能力呀,和我合作會中?
    那人說:中,中,你沒錢,不要緊,只要你同意,辦法我們就替你想好啦。
    正仁詫異,覺得這倆人說話有點玄乎,他們和自己剛接觸,八字還沒一撇呢,怎好說辦法可替自己想好了,咳,都說這年頭人復雜,這會兒可真讓自己碰上啦,得小心點,聽口氣他們不是個騙子,也是個燒包兒,管他的,先見識見識“這復雜”再說,于是,不急不怠地問:啥辦法,說出來我聽聽?
    那人示意同伴去把大門關了關,才小聲說:你不是錢少嗎?錢我們想辦法暗暗給你弄,房子讓你自己領著蓋,這樣別人會懷疑你猛一從哪里弄了那么多錢?這確實也不好交待,會惹麻煩。所以,過幾天我們就悄悄來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幾塊金磚暗暗地埋在你這房子的后跟腳底下,然后你就扒房子,一見金子,就故意向外張揚,說你扒房子扒出金磚來了,領幾個村干部來當場見證見證,這是老祖先留下的暗財,誰也沒理由把它拿走,誰也不敢說那財不義,你拿到銀行一換,就成現(xiàn)錢啦,有錢,你這房子不就馬上起來了?
    正仁看他說的像天書,很想再探探他們撅起這尾巴是想屙啥屎哩,就更頗有戒備地故意問:呀,你說這聽著也怪慷慨,怪美,要真這樣,我也不會虧你們,等生意做好賺啦,我一定如數(shù)還你們,只是這房權算誰的?做生意咱咋經(jīng)營?咋分成?生意場上這事兒,向來是先丑后不丑,咱合作前總得先說個道道吧,不然我可不敢打那沒底鍋。
    那人也笑了笑,搖頭否定說:不,不用說,告訴你,我們是干大事的,壓根兒就不做這號戳戳唧唧的小生意,今天找你,我們是想專門來幫你家蓋這樓房的,而且,這錢我們永遠也不會對任何人說,也永遠不會再要了,現(xiàn)在就是先來探探底兒,看你答應不答應?
    正仁說:專門白送錢幫我蓋房子?我有那福氣?
    那人語氣堅定地說:有,要是你老人家沒有,別人誰還有?
    正仁摸不著頭腦,說:哎,這就奇怪啦!我一個平常糟老頭子,咋就會恁主貴,值得你們想這么巧的辦法來給我白蓋房子?你們上錯門了吧?
    另一個較瘦的人說:不錯,你就不正是萬正仁先生了嗎?我們都打聽清楚了,俺們松北縣的縣委書記步廣才不就是你的外甥嗎?而且我們還清楚,步書記就是在這座房子里生的,他雖給你叫舅,但你才是他的生身父親呢!給你說,步書記在俺縣威信可高啦,政績可大啦,俺們都暗中喊他萬歲呢。你能生這樣一個當大官兒的兒子,會能是一般的人?兒子官兒又當?shù)倪@么好,全都是你的高照,你真是值得萬民尊敬!
    正仁見他有意吹捧,就覺得一定不懷好意,說:你們就為這要來給我白蓋房子?
    胖子說:是呀,現(xiàn)在不是有很多名人故居嗎?毛澤東、鄧小平、劉少奇都有,我們都去參觀過,你家步書記干的恁好,前途無量,肯定還會高升的,我們能趁早為他蓋個故居,說明我們也算有眼光,到時候也是我們的光榮啊,人生在世,誰不想搶先做點好事?
    正仁反攻了,說:是嗎?你們想做這么大的好事,我很感謝,可是我也得知道知道,你們拿這么多的錢白給我,難道就沒有一點別的要求嗎?
    二人聽正仁話語中有點松口,又怕萬一他叫蓋了不提條件下不來臺,就爭著說:那倒也不是!
    瘦子見胖子腔比自己腔高,就忙停住,讓胖子繼續(xù)說。胖子說:我們在松北是搞黃金選礦的大企業(yè)家,雖說有錢,可掙點錢也不容易,來給你蓋房子,一方面是對你和步書記的孝敬,另一方面也有點小小的要求,就是離我們選廠不遠,有一座國營礦山,按上頭的政策,礦山的邊角地帶是允許個人辦證開采的,我們在松北各有關單位的關系都跑的差不多了,現(xiàn)在就只等步書記的一句話啦,可就是沒有人能開開他這把鎖。我們跑了多時了,先到他父親那兒,誰知道那是個別倔頭兒,話根本就說不到一塊兒,他可不像你這樣顧人情,懂世故,好接觸,看起人,待人熱情,說話和氣,沒有一點縣委書記他親爹那大架子,我們來見見你,先把那事兒說住,然后再談這事,這事其實很簡單,咱要求那都符合政策,只是競爭家兒太多,怕爭不到咱手,請你去給步書記點一句咱這關系,俺知道他是個孝順兒子,俺再一去找,這事就成了,你看中不中?
    正仁變了臉,嚴肅地說:我看不中!我也告訴你們,我這人是個直人,你們不用給我頭上戴那蓆筒兒,我頭小,戴不動那二尺四的高帽子,硬戴,會把我壓死的!你們也不用給我外甥說那奉承話,他也沒有你們說的那么好,你們繞了這么大的圈子,到頭兒來,我算弄清了,就是來我這兒變相給他行點賄,讓他把礦山批給你們。我說,你們早點死了這條心吧,我萬正仁人窮,可窮的有志氣,錢缺,可來路不正的錢,我一分洋也不會沾它!至于你們的事,你們回去找他吧,合政策啦,他肯定會給你批;不合政策啦,那誰也沒有辦法,找誰都是白找;爭家兒再多,他們也有合理解決的辦法。今天這事兒一句也不用再往下說啦,再說你們就是想把他往火坑里推,我雖只是他舅,可我也必須替他把好自己的門兒,你們走吧,再纏,我就不客氣了!
    二人見正仁變了臉,知道腳步不敢再進,但也不想就此退出,急忙賠不是說:別封口嘛,別封口嘛,我們的話可能說的不對,請你原諒,事兒咱再慢慢說嘛,慢慢說嘛!
   正仁仍在火頭上:不用說了,辦法我已經(jīng)給你們指啦,就那一條路,別的沒門兒!
   胖子想挽救危局,遂掏出一萬塊錢,邊往正仁兜兒里塞,邊說:好,好,我們就照你說的辦,回去就找步書記,這是一點驚擾費,指路費,你收下,你收下!說不成啦我們還回來找你。
    胖子說著把錢扔到地下,拉起瘦子就往外出。正仁撿起錢,用力拋到門外,一邊說著:不用來啦,再來還是這事兒,我連大門兒都不會讓你們進了!一邊把大門兒拴了起來。

    這件事兒重重地撞擊著正仁的心。他正仁向來就不是那種扶不起來的軟泥胎,此后幾天,那兩人刺耳話語的不斷回響,游人們那種眼神的逼迫,使他意識到,這座瓦舊墻頹的房子和這個門矮墻低的院子已經(jīng)不單單是他一家可興可廢的私產(chǎn)了,這片鑲雜于旅游新村腹心地段的不雅之景已經(jīng)不再是他只能長相死守、無因不能改變的祖業(yè)了,它已經(jīng)升變成了一種公共的目標。游人為什么指戳它?因為它在這里已經(jīng)和它的同類不協(xié)調(diào)了,影響了整體的形象;那倆人為什么來找自己?因為它已經(jīng)成了外部蒼蠅向主家盯蛋的縫隙。同時,自己的村子正處在由窮奔富的起點,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自己作為村民的一員,也是匹夫有責的。于是他也有點心動了,主動和老伴商量了又商量,分析了又分析,覺得如果和別人一樣扒房子、蓋賓館,肯定會很快賺錢的,但又一想,那也不是心一熱就能辦到的,首先家里就他們兩個人,妻子多年害病,久治才剛剛好轉(zhuǎn),生意開張,自己不干,看著著急,自己一干,必然累壞身子,那叫要錢破著人上,結果必將得不償失;其次,自己得有錢,家里多年的不幸,使他們早就失去了跟隨人群的元氣,這幾年雖說多少有了積蓄,但用于房子的扒舊改新還遠遠不夠,再說,孩子那心胸恁大,早就說讀了大學還要繼續(xù)讀研究生,讀博士,孩子有心,大人能不支持?咋支持?本事咱給不了,錢能缺孩子的?新話說,要不貧,先樹人,把孩子樹成人、能為國家出力了,大人還能貧到哪兒去?自己苦心攢那錢是給刀刃上用的,現(xiàn)在咋能輕易撤下來往臉上貼?不能!可是遇到這種形勢,自己這房子不改造,也確實有損于村容,也確實不利于對景區(qū)文明的外傳。于是夫妻倆又合計了一下,決定拿出少量的錢把家庭的外觀改造改造,先應付著再說,這也算是對村委號召的響應,也算是對村委工作的支持吧。
商定后老兩口忙了起來,不久,在村委的支持下,他們用自己從縣城拆樓扔棄的廢磚堆中檢出的幾十頂還完整的磚,請了兩名工人,約來幾個親戚,照著村里統(tǒng)一要求的圖樣就把大門樓蓋起來了。接著把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凈凈,門一關,外面看不透里面,和別家一比,還挺像那么回事呢。
   接著村長還給嚴組長他們介紹道,世上這人啊,一生差不多都是有福也有禍,正喜也來悲的,萬家就是這樣。在中一到中組部上班的第二年,禍氣團就連著砸向他家了,先是正仁的親生子,也就是他后來的外甥步廣才出事了。這步廣才也是個才子,他被送到步家收養(yǎng)以后,他父親步清高只有一個女兒,兩口子對這姐弟倆同樣嬌慣,由于家境殷富,孩子們吃喝不愁,穿戴無憂,但老步對孩子們的學習要求都很嚴格,廣才也很聽話,一路順風地從小學讀到大學,不光學習成績拔尖,還總是當學生干部,到大學竟是全校的學生會主席。畢業(yè)后,被省委組織部作為定向培養(yǎng)的對象分到了松北縣鄉(xiāng)鎮(zhèn)工作。廣才深知這機會來的不易,就嚴格要求自己,用心向別人學習,踏實工作,忠于職守,很被領導賞識,所以三二年一個臺階、三二年一個臺階,小步快跑地不到十五年就干上了松北縣的縣委書記。之后,他思想更加解放了,前闖的膽子更大了,在大抓工礦興縣、狠抓旅游開發(fā)、帶動經(jīng)濟健康發(fā)展的前提下,大手筆地搞起了城市建設,為了保證工程質(zhì)量和進度,他經(jīng)常親自到現(xiàn)場三天一檢查,兩天一調(diào)研,遇到什么難題就親自出面協(xié)調(diào),還不時地同工人一塊干活,很受群眾擁護,由于他和班子成員的共同努力,使松北的城區(qū)擴大了,新區(qū)形成了,市容改變了,品位提升了,而且還多次向市委表示市不建成決不易位的決心。老百姓看著這巨大的變化和他真心干事的勢頭兒,都佩服地稱他為“松北的縣城之父”哩。
    幾個記者都聽的很用心,唯獨那司機好像見多識廣一樣,對這類干部的“事跡”一聽就覺得言過其實,不大相信。但是,在生人面前又不便“擺正”,于是明知道這年月說“出事”就是指政治上的倒臺,還故意引逗地說:喲,照你說這,這種干部可真少見,可是他既然這么好,怎么會出事呢?是身體傷啦,還是政治上落馬啦?
    村長還真以為小伙子沒有意會出來,又清了清嗓子,認真地繼續(xù)說:政治上落馬啦!事情是這樣的,正當步廣才春風得意、平步青云的時候,一片災云卻悄悄罩到了他的頭上,2008年國慶節(jié)他在市委開會的會場里突然被省紀委辦案組的領導帶走了,此后,有小道消息說,他因重大經(jīng)濟問題被雙規(guī)了。這消息在松北引起了很大震動,不少市民、干部、特別是一部分退離休的老干部都紛紛為他抱不平,有的寫實名信給省里寄,有的一起到市紀委說明情況,意思是步廣才是個好縣委書記,他把二十三年的青春都獻給了松北人民,松北有這么大的變化,群眾有這么多的收入,生活有這么明顯的改善,社會有這么長時間的穩(wěn)定,都是他在松北當縣長、當縣委書記的功勞,別說過去就沒有發(fā)現(xiàn)過他有什么經(jīng)濟問題,就是現(xiàn)在查出他有點貪污、受賄,群眾也不會怪罪他,人家給老百姓手里弄了那么多錢,給松北造了那么大的福,人家多少得點便宜難道還不應該?但是不管下面怎么說,黨的紀律從來都是鐵的,他的案件經(jīng)過近兩年的偵察、起訴,很快做出了判決,他因為爭選副市長和送獨生子出國留學,先后貪污、受賄了四百多萬人民幣,被判處十五年有期徒刑,又被送到豫北某監(jiān)獄服刑改造。
    司機小伙子自作聰明地說:嗨嗨,我想著他也不會那么好嘛,現(xiàn)在做官的有幾個是不為自己而真心干活的?我告你說吧,他們那外表的戲演得好著呢,倒霉只是早晚的事兒了!
    嚴組長見司機說跑了調(diào),馬上截過話頭兒說:好,不說他了,他的事兒我們在網(wǎng)上都看過了,咱還是繼續(xù)說他家里的事吧。
    村長說:好,接著砸在他們頭上的禍氣團是,廣才入獄以后,他養(yǎng)父步清高心靈上受到了重重的打擊,終日愁眉苦臉,茶飯不思,是事不想,三天兩頭往正仁家跑,和妹夫、妹子對坐、納悶,商量著咋救救兒子。正仁夫婦雖說廣才離家以后一直不招不看,那是怕兒子分心,長大對哥哥家不好,特別是兒子當官兒以后,他們再窮、再困難,也沒向兒子張過一句嘴,別人都勸他去找找兒子,說只要兒子給伊南的縣委書記打個招呼,往后他就啥也不用愁了,他謝了那些人的好意,就是不肯聽他們的邪言??墒乾F(xiàn)在兒子是犯罪坐監(jiān)了,那生身的親情又無法抑制地從心底泛了上來,幾人商量,先一塊去看看兒子,給他寬寬心兒,囑咐他好好改造,再摸摸底兒,看得多少贓款退,回來那怕變賣家產(chǎn)、砸鍋賣鐵,也要多退點,爭取政府給他減刑。商定以后,2011年農(nóng)歷七月初八,三人一路去到了監(jiān)獄。他們在探視室會見了廣才,幾人隔著玻璃一見面,三人幾乎認不出兒子了,這時的廣才瘦了許多,藍色的獄服又寬又大,似乎領不起來;剃光剛長出不長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早先的那一雙大眼睛現(xiàn)在幾乎要瞇到一起了,顯得十分無神。經(jīng)獄警允許,他們分別用話筒和兒子說了話,悲傷地交談了他們在家商量的意思。廣才說,他對不起幾位老人的生養(yǎng)之恩,現(xiàn)在因為自己不慎跌倒在地,不能膝前盡孝了,請大人們忘掉他吧,好好保重身體要緊。至于退贓,罪是他自己犯的,決不連累家人,請大人不必操心。會面的時間到了,幾個人的話都沒有說完,只得遺憾地回到了偏僻小街的小旅社。
    誰知那天晚上,獄警又千方百計地找到了他們,給他們送去了兩封廣才經(jīng)過審查的信,一封是給廣才父親的,一封是給正仁的。
    初十早上,三人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車站,登上了返程的客車,竟不知閻王爺已經(jīng)派無常緊緊地跟蹤了他們。大約中午時分,客車下了高速公路,三人走到一個加油站對面的路邊,等候開往伊南的過路班車。這時,正仁的妻子見對面有個廁所,把手中的行李交給正仁,想去方便一下。不料剛向路心走出三四步,左手方向一輛銀灰色轎車飛風一樣撞了過來,正仁見要出事,急忙箭步去把妻子往回拉,就在這兩三秒內(nèi),車輪過處,二人已經(jīng)倒在血泊之中了。清高見這慘狀,一邊跑去抱扶他們,一邊高呼救人。對面加油站的工人看見了,也幫著吶喊呼叫那車,那車沖出四十多米,才剎住車停下來。與此同時,不遠處的警察也趕過來了,大家齊心協(xié)力,把傷者送向醫(yī)院,誰知沒到醫(yī)院門口,正仁妻子就斷氣了,只得遵醫(yī)囑放進了太平間,然后全力搶救正仁。
    情況急壞了清高,他給女兒打電話讓她趕快在家安排和來醫(yī)院著手處理姑姑的后事,自己不停地守在正仁身邊幫助護理。哎呀,謝天謝地,到第二天下午,正仁總算醒過來了,他看自己這傷勢不輕,憑經(jīng)驗料定可能好不了啦,就犟著斷斷續(xù)續(xù)地在姐夫耳邊交代了他心想的后事,第三天上午又昏迷后再也沒有醒過來,就這樣悄悄地跟著與他患難一生的妻子永遠地走了,也許是他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他走得很安詳……

    說到這里,遠處的嗩吶聲傳過來了,院內(nèi)外又緊張起來,村長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抱歉地說:哎,各位,對不起,我不陪你們聊了,新娘馬上就要回來,我得招呼呢。這樣吧,咱這個婚禮是“土洋結合”,“做道場”那事兒都是“京味兒”,一切全由心荷她爸媽口授;吃喝待客這一塊兒事兒,都由我管,還是按咱本地的風俗辦,上十大碗菜,有葷有素,有酒有煙,主家還特意交代再送四大盤涼菜,讓大家吃飽吃好,就是做法上有點土,你們委屈一頓吧。回頭中一稍閑一點啦,我一定把你們幾位遠客來賀的事兒告訴他,讓他專門來給你們敬敬酒,認識認識,以后好來往。
    嚴組長客氣地說:那倒不必麻煩他了,今天他是新郎,人多,事忙,以后我們回北京再交往吧。只是我們有個要求,剛才你說這個婚禮很特殊,我們也很感興趣,那敢不敢隨便搞點錄像呢?
    村長爽快地說:敢,敢,咋不敢?我們老百姓可想上鏡頭啦,能在電視上放放才美哩!
    鞭炮聲催村長中斷談話過去指揮了,這里幾個人分工準備采訪。
    新娘被簇擁著,熱鬧地到上屋正堂里和新郎拜了天地,對照片拜了高堂,夫妻對拜后入了洞房。在洞房做了一應的道場之后,娘家人“喝茶”的禮數(shù)剛好結束,婚禮司儀上臺拿起話筒,宣布“萬中一先生、唐心荷女士新婚慶典”開始,隨著話音,新郎、新娘攜手通過“幸福門”,登上了“婚姻殿堂”;接著司儀又召喚新娘的娘家人、新郎的兩位伯叔上臺,大家客客氣氣地謙讓著走了上去。然后由司儀甜言蜜語地高聲指揮著、宣布著,先由從北京隨人而來的新娘的親舅、親姨、親伯每人上了五千元禮金,接著讓由本地人扮演的新娘的二姨、三姨、四姨、大姑、二姑、三姑、四個表哥、四個表叔分別上了禮金,有的三千,有的兩千,最少的也不下一千,新郎、新娘深情地對他們一一道謝。看著這些  大額的禮金,不少人都在交口贊嘆,特別是有幾個婦女,眼氣得幾乎手都想從眼里伸出來。
    這時,臺上安排上禮的人沒有幾個了,急壞了禮賓司儀,早先明明說好中一他舅步清高要來上禮,現(xiàn)在眼看典禮儀式快要結束了,可還不見他露面。那可是這個婚禮重量級的人物啊,他雖是中一的舅舅,可現(xiàn)在卻是中一剩在世上的唯一親人和家長了,沒有他的出面和禮物,這個婚禮將不完整,不出彩,盡管他要出什么禮、上多少錢,別人還沒法知道,但他肯定要出的,很可能是因為鄉(xiāng)下人一時錢沒湊齊,又去周旋來晚啦,那也得等等,不拖到他來,就是司儀的拙笨和無能!于是,司儀就滾動他那三寸不爛之舌,翻著他那裝的滿滿當當?shù)脑捪渥?,邊巧妙地插進些內(nèi)容,邊急切地盯瞅著目標。嗨,還好,當臺上還剩一個人上禮、他又將言盡語竭的當兒,清高抱著一個紅油漆木盒子走上臺了。司儀瞟了一眼那盒子,見紅底上黃字寫著“五彩婚禮箱”的字樣,心想:他舅抱著專做的盒子,看來這五彩禮還真不輕呢。于是,在該清高上禮的時候,他故意用更洪亮的聲音、更富有煽動性的語言宣布道:貴客們,親友們,在咱們古老而文明的中國,傳統(tǒng)上舅舅從來就是外甥頭上的一層藍天,舅舅從來就是外甥最親近的人,舅舅愛外甥,外甥敬舅舅,兩親擱一親,黃土也變金?,F(xiàn)在由新郎的舅舅步先生給新人們賜送賀禮。
    清高抱箱走上前來,場上所有的目光都“唰”的一下投向了他的箱子,大家都覺得奇怪,一般來說結婚送禮,都是送錢、送物件的,沒有見過送別的,他怎么抱個箱子呢?
    清高沒有馬上把箱子交給外甥,而是心情有些沉重地先把箱子放到身邊的一張搭著紅布的桌子上,向司儀要過話筒,清清嗓子,說:我是中一他親舅,按理說,他爹、他媽去年七月初十到十三連住去世,中一今年是不能辦這喜事的,可是我做主逼著他辦了,不過這不是我七十多歲,人老,糊涂了,混賬、不懂規(guī)矩了,這是他爹,也就是我妹夫臨終前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再三交代叫這樣辦的,這箱子里的婚禮也是他交代、我回來照著準備的。說實在話,當時我是不大同意他這些安排的,可是后來想想我那兒子、想想他這中一,覺得他比我強,說的都很有道理,安排的都很周詳,我無論如何都得及早照他說的辦,只是有一樣東西一直沒有辦好,所以今天來晚啦,現(xiàn)在東西齊了,我替他爹把禮送給他,還得當面把他爹的原意給他說清楚,讓他從結婚這一天起,就永遠照他爹給他指的路走。
    下面靜悄悄的,都不知道中一那亡父要給兒子結婚送的是什么禮物。
    清高緩緩地掀開箱蓋,取出一個相框,又把話筒還給司儀,示意讓司儀幫他捉住話筒,然后把相框正面翻向觀眾,雙手抱在胸前,說:鄉(xiāng)親們,這是他爹送給他們新婚的第一件禮物,照片是在他家箱子底里找出來的,框子是我后來買回加的。
    臺下看得清楚,這是一張近尺的黑白照片,看來年代很久了,面上都有些發(fā)黃,上面照的是正仁年輕當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員時喂牛的情景。照片上正仁喜笑顏開地半側面蹲著,手里拿著一把嫩樹葉,面前是一頭肥壯的南陽公牛,角上搭了一條挽花的綾條子,正在舔吃正仁手里的樹葉,從人的笑意和牛的親近,可以意會出雙方感情的密切,背景是設有牛槽的飼養(yǎng)室,地上、周圍都顯得干凈而條理。有人一看,就不屑地小聲議論說:真沒意思,孩子能見過他爹?值得結婚時再把這老掉牙的喂牛相片送給兒子?這算啥茄子禮呀,這?
    這時只聽臺上的清高說:這張照片的背面寫的清楚,這是正仁1964年當勞動模范從北京開會回來以后請人照的,正仁說,結婚把照片送給中一,不是對兒子夸耀他見過毛主席那份光榮的,是要叫兒子把照片擺在常見處,一看就能想起他永遠都是農(nóng)民的兒子,不要丟掉農(nóng)民的本色,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干啥公事,都要記住,咱農(nóng)民祖?zhèn)鞯木褪乔趧诒痉?、樸實善良、吃苦大度、正義恨邪的,千萬不能一出山溝就忘記了自己的祖宗是干啥的,一當上官兒就不記得泉水是啥滋味、糧食是咋長出來了,農(nóng)民的兒子要永遠守住農(nóng)民的根恒!農(nóng)民的兒子永遠都不能給農(nóng)民丟臉!給,中一,這是你爹給你的第一件禮物,你把它收下,聽不聽大人的話,就看你的良心了,另外,除了你爹的話,今天我想再加上幾句,就是心荷不管將來干啥,不管生在啥種家庭,她既然來到咱家,就歸到咱的家宗了,如果她愿意,你們就一塊接禮吧。
    萬中一這次回家辦事自踏進家門就曾淚流不止,但又不得不遵父訓,現(xiàn)在又聽了舅舅轉(zhuǎn)達父親的這段遺言,句句入耳,語重心長,他幾乎要哭出聲來了。聽舅舅說完,他無論分說就拉住早已志同道合的心荷,雙雙恭敬地接過相框,默契地靠在禮箱上,一齊跪下,對父親重重地叩了三個頭,然后中一又捧起相框交給心荷,自己就掩面哭泣起來。
    清高本來也很傷心,但看見中一那新郎化妝的臉上的道道淚痕,馬上抑制自己的情緒,依然語調(diào)平靜地說:一娃兒,今天是你結婚大喜的日子,遠遠近近來了這么多賓客,還有人家心荷她爸、媽和親戚,我把你爹交代的這些禮送給你,是為了讓你這一輩子都活好,都把人當好,咱可不能把喜事辦悲,你傷心我知道,可你得拿出點男子漢的大樣來,不能傷心,不準流淚,叫人看著你高高興興的,不然今天這禮我就不再往下送啦,聽話啊,行不行?
     中一抿起嘴,順從地點了點頭。
     他們對話的聲音不大,臺下的人卻都聽的清楚,因為這里的人多是農(nóng)村或者與農(nóng)村關系密切的人,所以對剛才的那份禮和清高的那段話都很有興趣,偌大的場上,除了準備飯菜的人有互相小聲招呼的以外,幾百人竟都鴉雀無聲,連小孩都被家長管的不跑不吵了。
    清高看外甥忍住不哭了,就從禮箱中又取出了一個三節(jié)手電筒,說:這是俺妹夫要我送給俺外甥的第二件婚禮。
下面的人又覺得不解了:這正仁又想到啥了?咋凈弄些這古董爛氣的東西送給兒子呀?現(xiàn)在誰還用手電燈,這也能當禮送?
     清高說:正仁說讓我給他兒子送這手電筒,當時我不知道啥意思,就打擺他說,現(xiàn)在社會都進步跑到哪兒啦,誰還用得著這手電燈?就是萬一用著,他那工資買三二十個也不是問題,何用咱送?俺妹夫艱難地搖著頭兒說,他買那和咱送這意思可大不一樣,我給他電燈,不是真叫他拿著照明用的,是叫他好好保存住來照人生路的。人這一生,要摸索著走很長很長的路,這路沒邁步以前,誰也看不清它是往哪兒通的,有向光明處的路,也有向黑暗處的路,有朝美景、上天堂的路,也有跌懸崖、下地獄的路,我給他這燈,是讓他一看見就警惕,遇事就用心想一想,到關鍵時候都要選對那朝美景、上天堂的光明路,遠避那跌懸崖、下地獄的黑暗路,一生都把路走對、走好,不要出任何問題。
     臺下的人這才轉(zhuǎn)過彎來,明白了這種深意,竟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
      中一對著舅舅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謝謝舅舅和父親的教誨!然后接過電燈,深情地放到了心荷的懷中。
     臺下的人更靜了,都覺得正仁這人可不簡單,他雖是山溝里干了一輩子農(nóng)活的老實農(nóng)民,甚至連伊南就沒有走出去過幾次、幾天,可他的心地、理智卻遠遠地高出了那些走南闖北、喝墨伴權的人許多許多,難得啊,可貴啊!后面會是什么呢?大家都在拭目等待他的第三件婚禮。
     接著清高拿出一雙半深筒膠鞋,舉了舉,說:今天這第三份禮是這雙膠鞋,正仁說,膠鞋也很少有人穿啦,但是一定要買,要送,這和電燈一樣,不是叫用,是叫中一長期保存的。作用是,現(xiàn)在社會復雜了,干部周圍什么用心的人都有,做官的人辦公事會遇到不同的路段,有干路,也會有泥濘的路,過去,他聽說過不少大官兒都倒在、或死在這泥濘路上了,他得讓中一及早用心提訪,讓他知道,一遇到有人把他拖到泥濘路上了,他就要想起這雙膠鞋,好像已經(jīng)穿上了它們一樣,能拔出腿就拔出腿,真拔不及啦,就趟過去,讓腳和腿不沾上一點泥水,還是干凈的,仍然當一個不臟腳、倒不下的人。
     中一又虔誠地接過禮物,恭敬地說:我一定記住您和我父親的話,不辜負大人們的希望,把人做好,把路走好,請您放心吧。
     清高拍了一下外甥的肩膀,說:好,好,這就好,能這樣,你爹、媽在九泉之下也就放心了。
    清高說罷,又從箱里取出一樣東西,繼續(xù)說:現(xiàn)在當干部,怎樣才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倒下去呢?正仁又讓我給中一準備了第四件禮物,就是這根最難準備的褲腰帶兒。我原先給他買了一根皮帶,一試,皮帶的釘眼兒都有限,搐腰搐不緊,比喻不確切,昨天我又想了一個辦法,去街上買了點布料,讓裁縫店專門給做了一條這帶子,剛才才去取了回來,這一下我滿意啦,為啥?咱農(nóng)村過去不是有句俗話叫“窮人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的”嗎?為啥要勒緊腰帶?因為不勒緊腰帶就要去求飽,沒啥飽,就要去偷,去搶,就要犯法、出大事兒,可勒緊褲帶啦,就會自己想辦法去干,去爭取,就能養(yǎng)出窮人自己靠自己的骨氣,就能守住窮人不貪不占的品質(zhì)?,F(xiàn)在人都富了,都忘了這句話啦,可是正仁沒有忘,他說,現(xiàn)在有些官兒貪污、受賄,就是他們的褲腰帶兒放的太松了,吃飽了,還要吃,吃飽了,還要吃,嫌自己的不夠,就眼睛盯住別人的口袋和國家的厚肉,又抓又割,能多弄就多弄,硬去過那富了還想再富的日子,結果,有的被判刑了,有的被槍斃了,這是教訓啊,他得用這句話教育中一,要讓中一看見這褲帶兒,就知道自己的祖輩過的是窮日子,今后就是自己富了,也要不忘過去,要逼著自己把富日子還當成窮日子過,自己有多少就吃多少,用多少,不貪一點便宜,不沾一分外財,只有這樣,才能一輩子當個清白干部。中一,你記住你爹這話了吧?
    中一謝著說“記住了”,又把腰帶兒接了過去。
    這時,盡管臺下的人仍然很靜,但是清高的情緒卻有點低沉了,他似乎哽噎了一下,停了半天,從箱底拿出一封信,慢慢取出信紙,才又低聲開了腔,說:鄉(xiāng)親們,這第五件禮物,是我最不想亮出的一件,就是這封信,為啥?丟人吶!刺我心吶!大家都會聽說,我那兒子,就是正仁那外甥步廣才前幾年從縣委書記的位兒上摔下來了,他犯的是貪污罪、受賄罪,判了十五年,被押在豫北的監(jiān)獄里服刑,所以剛才我一提到當官兒怎么樣,就臉發(fā)洪,嘴發(fā)軟,不想聽那些話,更不想說那些事兒,這信與他有關系,我不想提他,怕讓人知道了給我丟臉。廣才是我的親人,也是正仁的親人,我怕在人前提這事,我想他一定也和我一樣,在人前都想回避??墒俏乙幌氲秸蕦ξ医淮@事時的那哭聲,我不照他說的辦就對不起他,所以還得獻出來。這封信是去年七月初九我和俺妹妹、妹夫去豫北探監(jiān)、見過我兒子廣才以后的那天晚上由獄警送給他的,當時他沒讓我看,是他下氣兒前幾分鐘才從身上掏出來交給我,并讓我和那幾樣禮一起送給中一的,當時我不知道廣才給他的信他再轉(zhuǎn)給中一是啥意思,后來一看,確實有道理,因為這封信主要是關于中一的,現(xiàn)在我念給大家聽聽:
尊敬的姑夫:
    在這里,請答應我本生第一次叫您一聲“爹”吧,爹,我的親爹呀,四十九年來,我雖沒有在您的膝前長大,但我一天也沒有忘記過您和姑姑對我的生身之恩。人非畜獸,既然來世,就不能丟棄自己的血脈,自我懂事,我就常想對您二老報恩,可您一直拒絕把我的身世點透。我當官以后,您為了對我養(yǎng)父的義氣和堅守做人的道德,沒有找我辦過一件事,沒有花過我一分錢,而我也沒有主動孝敬過您。可我出事以后,您卻又和我姑姑都拖著瘦老的病體千里迢迢來監(jiān)獄看我,以盡至親之情,實在令我無話可說!爹,能說的話,我下午會見時都已經(jīng)說完了,想說的話,幾天幾夜也說不盡,就等到以后說吧?,F(xiàn)在我在監(jiān)獄里,想的最多、覺得最關緊要的就是我的胞弟中一。您生的這兩個兒子,雖然沒吃一鍋飯長大,但走的路子卻相同,我們都是大學畢業(yè)就走進官場的,按說都應該前途無量,可是我現(xiàn)在摔倒了,而且終生也難再爬起來,這是我罪有應得,我不怨恨任何人,我已決心自己面壁思過,悉心洗罪,重啟人生,因此我很想告訴我弟弟,從他的現(xiàn)狀看,起點高,條件好,將來官一定做的比我高、比我大,但必須讓他汲取我的教訓,不蹈我的覆轍,及早知道做官一定要知足,做官不能貪得無厭、好高騖遠,要在干中順勢做,不可貪高硬強求,品要正,身要直,欲不要縱,心不要貪,生活戒奢,為人戒狂,力爭一生平安,力爭好名留傳,這是我對他的唯一希望!
    讀完,清高擦了擦眼淚,接著說:這是血的教訓啊,鄉(xiāng)親們!我的妹夫、妹妹不在啦,我就是俺兩家的家長,我不能看著我的兒子跌倒了,讓他的兒子也出不測,我要把這信親手交給中一,今后還要時刻管住他。
    中一上前接住了信,深情地說:舅舅,你放心吧,從今天起,我表哥的話就是我和心荷的座右銘,我們一定會把他作為前車之鑒、管好自己的,而且您放心吧,在俺表哥出獄之前,我們也一定會替他孝敬您的。
    清高拍了拍外甥的肩膀,微笑著說:那我也謝謝你了。中一,今天我要給你的禮送完了,最后我還有一件事要辦,這也是你爹交代的,不過我事先沒有顧著同你商量,現(xiàn)在咱就照他的遺囑,趁場兒說說吧?
     中一說:好,好,舅舅做主請辦啦,只要打發(fā)我爹的在天之靈滿意就行了!
     清高轉(zhuǎn)向場上說:鄉(xiāng)親們,俺妹夫給中一的婚禮我轉(zhuǎn)送完了,下邊他交代還有一件比這更大、更重要的事情也要我今天替他辦,就是正仁“倒頭”前說,他們兩口這次是出車禍死的,車主一定得賠償,這是他們的命錢,他們?nèi)瞬恍欣?,可錢一定得花好,要用到兩個兒子身上,到時候看人家總共給咱多少錢,親戚們一分不留,分一半替廣才交賠償金,送給人家法院,另一半通過縣委轉(zhuǎn)給中一北京的黨支部,作為中一的特殊黨費,請人家對中一加強教育,讓他一輩子都當個好干部,咱千萬不能看著一個兒子毀啦,還不警惕,再讓另一個兒子也走邪路。當然,廣才出事,主要原因是他自己沒有管好自己,放縱了私心、貪的太很,可也有咱大人們小時候?qū)λ麤]有多教育、當官兒后沒有多提醒他的責任,還有他多年來身邊的黨組織對他管教不嚴的原因。唉,養(yǎng)不教,父之錯,教不嚴,黨之過啊,別人不想這些,咱可不能不主動領教這教訓啊,你把我這個意思和黨費一起也轉(zhuǎn)過去,讓他們替咱多操心,多管教吧。
    說到這里,中一的一個叔叔正聽著竟情不自禁地冒出了一句,說:哎呦,拿一半錢去交黨費?乖乖,俺三哥是瘋了還是咋的?為兒女也不能下那本兒呀?嘿,真是!
    清高聽的并不大清楚,但也估摸出了話的意思,因為這是替親戚家辦事的,雖說兩家是近親,但中一家畢竟還有旁系近人,特別是這事這么大、這么不平常,現(xiàn)在正仁又不在啦,如果不把事兒說清楚,以后有人說閑話了咋辦?他本來不打算再提說當時的情況了,但是覺得還是說說為好,因為一來是讓萬家的人都知道知道這一大宗錢捐出去不是他步清高一個人私下出的主意,二來也想再讓大家了解了解正仁那為兒子敢舍大財?shù)倪h謀與胸懷。于是他停了大約半分多鐘,接著又說:說實話,當時我是不大同意他這個想法的,認為他想的雖然有道理,但是這是他一輩子僅這一次的一大筆錢呀,怎么能輕易這樣用呢?給組織會如直接給孩子?但是又不好打擺惹他生氣,就拐了個彎兒勸他說,這事兒咱先不說吧,現(xiàn)在集中力量給你治病,那事兒等你出院回家以后咱重商量吧。誰知道正仁心里清楚,我這是在哄他,就又攥足勁兒說:哥,這事兒咱得說住,我知道我是出不了院啦,咱一輩子給人家辦過多少事兒了,送走過多少人了,現(xiàn)在自己能不能活,我會不清楚?哥,你別再勸我啦,我想了幾個鐘頭了,我求你,就幫我把這事兒辦了吧。當時,我仍不甘心,又勸他說:正仁,這是你們老倆的命錢呀,你干嗎非要都交了呢?正仁艱難地說:哥,不是我不心疼這命錢啊,我是想著,雖說這次這筆錢可能數(shù)也不會小,可那是死錢、有數(shù)的錢,要是一挷兒都交給娃們,在現(xiàn)在這社會里,上不了幾年就花光了,那時候再遇到啥難處,咱啥忙也幫不上了,所以那是一條短路,不如現(xiàn)在拿這錢給他鋪一條長路,先把錢交給組織,再向組織說明這錢的特殊來歷,組織就會特別重視對兒子的教育,只要兒子走正路了,好好工作了,國家還能虧待他?這樣,黨管他一輩子安全不比咱管他幾年有錢花強?哥,你說我想這事想的對不對?我說:對,對,你放心吧,我會照辦的!說完的那天下午,他才安心地走了。人安葬以后,我通過交警隊協(xié)商,對方保險公司給每一個亡人理賠了二十五萬,共五十萬。接住這錢以后,我想了又想,這錢我不能分開,替廣才退贓,那是我做父親的義務,請黨組織教育好中一,那是正仁做父親的心愿,正仁拿的是兩條命錢,我怎能拿來充當贓款?所以我改變了主張,決定把這五十萬元全部作為黨費,并且又特意把正仁臨終留的那句 “養(yǎng)不教,父之錯,教不嚴,黨之過,請黨組織嚴管常教萬中一,讓他一輩子都做好干部”的話,刻在了這件工藝品上,剛才我見縣委組織部的廉副部長恰好今天也來賀喜了,一會兒我把這兩樣東西一并交給他,請他按中一說的地址把事辦妥。
    廉副部長在下面就桌邊站起來說:好,同志們,這是一筆特殊的、很有教育意義的黨費,我和組織部一定會及時、準確地把它轉(zhuǎn)給中組部中一同志所在支部的。
     司儀見部長說完,馬上帶頭鼓起掌來,接著又說了一大通贊美的話,這時只見新娘的爸爸走近司儀身邊,附耳說了幾句,司儀連忙收回話題,以更加興奮、更能鼓動會場再掀高潮的語調(diào)宣布說:萬中一呀萬中一,你不僅有萬中挑一的才干,還有萬事難覓的奇跡,今日家鄉(xiāng)結連理,太平洋上泛漣漪,大事、奇事一串串,走遍中國也不遇,千人萬人開眼界,都說你有大福氣!下面將有新娘的爸爸唐先生給大家送來更大的驚喜!唐先生夫婦第一次從北京來到我們伊南,是我們薛程村的貴客,他們給我們薛程村送來了心荷這樣漂亮的姑娘做媳婦,將成為我們薛程村人最好的親戚,現(xiàn)在請他們給我們的慶典送禮!
    司儀的這番噴云吐霧、臺小語大的主持詞,弄得大家一時不著了邊際,特別是把婚禮上慣用的“給新人上禮”突然改成了“給慶典送禮”,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臺上的那位清癯、健康的老人。
    老人接過了話筒,頗有風度地開了腔:尊敬的前來為我姑娘、姑爺婚禮賀喜的貴客們,我是心荷的父親,原來本不想在這里當眾把給姑爺?shù)亩Y金上給他,只想在下邊給他就算了,剛才我見了姑爺他舅替親家公轉(zhuǎn)送給兒子的婚禮,聽了親家公臨終的那些深明大義、感人肺腑的話,我改變主意了,我也要在這里當眾說一說。說什么呢?我沒有見過親家公,也沒有在電話里和親家公通過一次話,沒想到這位生長在這深山里的老弟,竟是這么一個胸懷博大,境界高遠,情意深厚,謀事周全,道德高尚,無私心寬的人,我女兒選擇了他的兒子做老公,我看是看準了,是選對了,我和老伴一定要教育姑娘也修成這樣的教養(yǎng),與姑爺和睦相處,白頭到老!
     老人轉(zhuǎn)了轉(zhuǎn)口氣說:哎,我不如親家公啊!對事兒沒有他想得深,看得高、看得遠,辦的周全、穩(wěn)妥??!我是一個退休干部,退休以后又去領辦了一個中型企業(yè),手里的錢,沒有問題。我就這一個晚生女,對她是百般嬌愛,無所不舍,這次結婚,我在北京已經(jīng)給他們買了名車,買了新房,一應擺設、用品應有盡有,一心想盡量滿足他們,讓他們永遠都過那人上人的生活,婚禮也要辦的盡量闊綽,要讓誰見誰都羨慕??墒俏义e了,剛才親家公的那些安排,不僅教育了孩子們,也深深地打動了我,使我開始明白了怎么做好人的長輩。過去,我為孩子們處心積慮想的只是他們的眼前,根本就沒有放眼于他們的長遠。用親家公的思路一想,這怎么能行呢?我的姑娘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是領導干部了,在京城的一家政府工作,手中已經(jīng)握有了一定的權力,我讓她長期這樣地生活,不是愛她,是對她不負責任呀!因為她如果得不到像親家公那樣的教育,慢慢就會不檢點,不自律,萬一出了問題怎么辦?我壓根兒就沒有替她想過?。槭裁次遗c親家公的差距這么大?我琢磨了琢磨,親家公之所以能這樣,那是這里老君山古老道德的傳承,是養(yǎng)子溝教子良方的遺傳,是薛程村人對地域文化的固守,是縣鄉(xiāng)村的倡導和引染,所以我和老伴商量了一下,決定把給姑爺、比喻他是百里挑一好女婿的一百零一萬元禮金不再給他了,為了發(fā)揚光大這里的道德傳統(tǒng),我要把這錢全部捐給伊南縣委,如果這里原來已經(jīng)有道德教育的組織啦,就把錢轉(zhuǎn)給他們,如果還沒有,就提議縣委再建立一個道德教育基金會,把這錢作為基金,每年獎勵那些像我親家公那樣的道德教育模范和那些通過教育確實堪為道德表率的年輕人,使這里的道德水平隨著時代的進步不斷再上新臺階,使這里有修養(yǎng)、有道德的人更多、更普遍。剛才,我問姑爺啦,說今天來祝賀的縣委辦公室的劉秘書是他高中時候的的同學,那我現(xiàn)在就把我?guī)У倪@個保險箱親手交給劉秘書,就地了卻我和我老伴的這樁心愿吧。劉秘書,您在哪兒坐呢?
     劉秘書聞聲走上了喜臺,從老人手里接過箱子,半舉著激動地對場上說:鄉(xiāng)親們,這箱子可是百萬重千斤??!唐先生第一次從北京來到我們伊南,就慷慨地給我們的道德教育捐贈了這么大的一筆巨款,提出了這么好的建議,他的品德、他的精神、他的情誼,都是我們伊南人學習的榜樣!今天我回去一定要把這些情況都及時給領導匯報清楚,我們一定要用好這些錢,決不辜負他的一片好心,因此我提議,咱們以最熱烈的掌聲,對唐先生夫婦表示最衷心的感謝,并祝他二老健康長壽、青春永葆!
    劉秘書與唐先生握手后走下了喜臺,司儀的話筒里又響起了新的喜音——新郎、新娘要說話了!
    中一接過話筒,攜心荷移步臺前,聲音洪亮地說:父老親人們,同學朋友們,我和心荷是大學的同學,幾年的同窗生活,發(fā)現(xiàn)我們志向一致,心路相合,她有心愛我,可我婉言推卻,我說我是大山里農(nóng)民的兒子,將來還要回大山里回報社會,你肯定不適合到那里去生活。她說,我是看中了你這個人,至于將來走到哪里并不重要,哪怕到天涯海角,我也決不會有怨言的,我們就這樣好上了。這次回家鄉(xiāng)完婚,她和家人根本不嫌路途遠、條件差,我說什么,他們就答應什么,盡量符合我父親的遺愿。我實在感謝心荷,她真是太溫柔、太賢惠了!今天的婚禮上,我只想著按風俗熱鬧一點就行了,沒料到會連續(xù)發(fā)生這些令人震驚的事情,前后不到四十分鐘,我家就捐出了一百五十多萬,我正擔心心荷能不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的時候,剛才她突然給我提出了自己的一個新的想法,反而問我同意不同意,能不能接受。我一聽,覺得她想的問題有水平,決定的事兒有質(zhì)量,就馬上同意了。因為這事兒出自她的內(nèi)心,也許她能表達得更清楚,現(xiàn)在就讓她給大家說說吧。
    心荷對著中一微笑了微笑,輕聲說:咱倆不誰說都一樣嘛,還謙讓什么?好,要我說就我說。
    心荷熟練地操起了話筒,下邊人的目光都立刻一齊移向了她。這是一個溫文、漂亮的姑娘,五官端正,布局合理,一副地道的“城市臉”,搭眼一瞟,就會讓人百看不厭,今天漂亮中兼含幾分儒雅的面部又著了她平時喜歡的輕妝,再配之以飄逸的白色婚紗,顯得更加美麗、更加迷人了。只見她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之后,用毫無語病的口才說:鄉(xiāng)親們,中一的同學、朋友們,今天,在這萬民喜慶、難得聚樂的大年初二,諸位能抽空光臨我們的婚禮,特別是村委又組織了這么多人為我們的婚事忙碌、張羅,的確讓我們非常感動,我和中一對大家謝謝、謝謝、再謝謝了!說著拉中一又 共同給下面鞠了個躬。
    下面用掌聲回應了他們。她接著說:鄉(xiāng)親們,從今天起,我就成咱薛程村的媳婦了,年前,我來村里轉(zhuǎn)過幾圈,見村里民風淳樸、人心樂上,村容日變,一片生機,又想起過去中一不斷給我講那村里對俺家如何照顧、鄰里們對我公婆如何關心的許多往事,我就為能來這個村做個人妻感到放心,感到驕傲,感到這一生有福氣。只是我公婆現(xiàn)在不在人世了,我和中一又在遠方工作,不能直接為家鄉(xiāng)建設出力了,怎么報答鄉(xiāng)親們對俺家的關心、對中一上學的支持呢?我們想了想,現(xiàn)在咱村雖然正在發(fā)展,但仍然還比較窮,唉,村里人窮,我們在外工作的人也心不甘吶!怎么辦?剛才婚禮上俺舅轉(zhuǎn)達我公爹的那些話語,做出的那些行動,不僅打動了我的爸媽,更打動了我和中一的心,俺爸、俺媽接下來的行動又提示了我們,俺們是他們的后輩,就要有他們的那心地和品質(zhì)。目前我們不是正在大搞新農(nóng)村建設嗎?我們何不也趁此良機表示點支持呢?于是我把禮桌上的執(zhí)事喊過來問了問,他說婚禮收了大約將近三十萬,我和中一商量了一下,準備這樣安排,俗話說,禮尚往來嘛,禮既然上啦,我們就收下,然后把禮單好好保存起來,在村里找一個長期代理,回去后再把我們的一部分工資也寄給他,讓他在家里做主,遇到誰家有婚喪嫁娶、修房蓋屋等需要出禮的大事,就要厚禮相還,而今天所收的禮金,我們一分不留,悉數(shù)交給村委,全部用于咱村的新農(nóng)村建設。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也是我們向父輩看齊的行動!
     場上的掌聲持續(xù)了很久,很久……
一陣鞭聲過后,開始就餐了。嚴組長他們注意了各餐桌上的動靜,從中發(fā)現(xiàn),大家除了婚禮上的這些動人大事以外,幾乎沒有人說起別的話題,大家議論的情緒很激動,話語都講的很深刻,看來,這頓禮餐,人們吃進肚里的雖然是和別處一樣的飯菜和酒肉,但溶進血液的卻是在別處從未得到過的鮮活道德營養(yǎng)……
   飯后,嚴組長和同志們合計了一下,他們決定下午把錄像編輯以后,再根據(jù)需要進行一些補充采訪,大家不僅要盡快寫出一篇有轟動性的新聞,而且他還要盡力創(chuàng)作出一部在全國頗有影響力的長篇小說。

                                          2012、3、2、完稿


                                               
                                     

    
(編輯:作家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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