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有點冷
來源:作者:田景軒時間:2013-10-09熱度:0次
莫仁和貴三下山的時候,太陽已快要落坡了。路不平,包包拱拱的,有些硌腳。一人肩上各擔(dān)著三袋樣品,都是巖石樣,有點沉。兩人低著頭,沒有話,腳走得一閃一閃的,似不小心會摔倒似地。山里很寂靜,坡上是濃密的林子,坡下是一個寬闊的斜破,直插到山腳下。山腳是一條三五米寬的小河,河水汩汩流淌著,河岸邊有一兩個放?;丶业男『⒆?。這是十月小陽春季節(jié),放眼望去,山下的寨子周圍,稻田有的已收割了,沒來得及收割的也是金黃一片。
到了山腳,莫仁道,“貴三,歇一會兒。”貴三就跟在他旁邊,放下樣品袋,一屁股坐在一塊石包上。腳下是一片包谷地,包谷收了,土邊上還長著南瓜、番茄什么的,看那拳頭大小的瓜兒,綠嫩嫩;雞蛋大小的紅番茄更是招人喜歡。貴三順手摘了兩個紅蕃茄,遞一個給莫仁,把另一個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塞進(jìn)嘴里,一面說,“嗯,味道真安逸?!蹦室惨Я艘豢?,道,“嗯,是好?!彼車戳丝?,心想,要是主人家看到了,就向他買幾個。但周圍沒有人。
莫仁是個中年人,個不高,皮膚黝黑,一處四季都是平頭,看上去,像一個農(nóng)民一樣樸實,搞地質(zhì)已有些年頭了,是這個煤炭普查項目的負(fù)責(zé)人。項目部四個人,除貴三外,家里還有向偉和巍小東。貴三是新隊員,參加工作不到兩年,團(tuán)團(tuán)的臉上還寫著稚嫩。
吃完番茄,他們起身跨過河中的石墩,爬上一條羊腸小道,又走過一塊空曠的包谷地,才回到石坡橋。這是石坡村政府所在地,也是項目部駐地。老遠(yuǎn)就看到向偉和巍小東坐在屋檐下的木凳上,抽著煙,一面望著他們?!盎貋砗镁脟D?”莫仁問,“剛回來,……挑了些哪樣?”向偉笑嘻嘻問?!皫讐K標(biāo)本,還有力學(xué)樣。”說著,莫仁邊往堂屋走,路過廚房門時,看到劉大妹正勾著身子在揀菜,灶鍋上正蒸著什么,飄出裊裊霧氣。他下意識頓了一下腳步,想看一眼大妹,但大妹低著頭,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脖勁。莫仁在堂屋放下樣品,轉(zhuǎn)身回寢室。屋子里暗洞洞的,他“啪”的一聲拉亮燈繩,把地質(zhì)錘放在床下,又把地質(zhì)包擱在桌子上,四方桌上還放有沒有來得及折疊的地質(zhì)圖。脫了沉重的勞保鞋和汗?jié)n漬的紅色工作服,換上輕便的拖鞋和藍(lán)色T恤衫、灰色長褲,頓時覺得,整個人都清爽多了。他從床下拿出臉盆,就到門外打水洗臉。走到院壩,向偉說,“莫工,今天郭老三的機場見煤了,在停鉆在修機子,明天聽通知,可能要去守煤?!?BR> “該守就守呀?!耗绢^的機場也見煤了,今天上機場看了,但煤不好,太薄,不可采?!边呎f邊接水去了。
礦普查區(qū)有五臺鉆機,地質(zhì)人員就他們4個,平時是分了組的,莫仁和貴三負(fù)責(zé)三臺鉆機,向偉和巍小東負(fù)責(zé)兩臺。向偉三十出頭,也是跑了多年地質(zhì)的,而巍小東則和貴三差不多,剛從學(xué)校出來沒多久。
晚上吃飯時,莫仁看到劉大妹左眼瞼還是青的,心里痛了一下。前幾天,她在外打工的男人回家來,兩人吵架,干了一仗。據(jù)大妹說,男人也沒占多少便宜,臉全被抓爛了。想來也可能,看平時大妹那爽朗勁,說話粗聲大氣,干活風(fēng)風(fēng)火火,就知道是個“潑辣貨”。但他還是心疼。他沒說什么,只是在她沒注意時,近乎偷偷地充滿憐憫地看著她。因為從她無處不散發(fā)出的青春活力的身上,很容易讓莫仁想起自己老婆小環(huán)年輕時的身影。
小環(huán)是莫仁剛參加地質(zhì)隊工作時,在一個普查區(qū)認(rèn)識的。那時,天多么藍(lán)啊,他的心也跟湛藍(lán)的天空一樣,單純,然而心性高遠(yuǎn)。在他們駐地,普查組人每天下山回來,經(jīng)常會看到一個年輕女子扛著鋤頭,或背著背兜打他們門口回家,見了他們,會淺笑著很靦腆地和他們打招呼,臉蛋紅樸樸的,像夕陽一樣紅。有一次,同事們開玩笑說,“‘莫懷仁’,‘劉三姐’哦?這么漂亮?不去追一追,試一哈?”他叫莫仁,同事們就戲稱他“莫懷仁”。有一天黃昏的時候,他真的叫住了她,她正趕?;丶夷?。他開玩笑喊,“小姑娘,晚上到場上看電影,去不去?”當(dāng)時他們駐地就在鄉(xiāng)場壩邊上。小環(huán)低著頭深深看了他一眼,抿嘴笑著,沒說話,只顧扭著身子走了,走出好遠(yuǎn),還回過頭來看他,看得出,她臉上在笑著呢。晚上,他去鄉(xiāng)場上,她正和幾個姐妹也在場壩上。她老遠(yuǎn)就朝他笑,美得他心里甜滋滋的,這似乎也鼓勵了他,就上前鼓氣勇氣道,“我請你們幾個看電影哈……”“好呵,好呵?!绷韮蓚€同樣年齡的女孩子高興地道,都靠著小環(huán)的肩膀,偷偷地看他。她的臉更紅了,紅得像山上的杜鵑花一樣。他們一起進(jìn)了鄉(xiāng)場那家簡陋的電影院,黑洞洞的電影院里正在放演《五朵金花》。電影看到最后,散場時,他身邊只剩下小環(huán)一個人,另兩個小姐妹不曉得哪個時候偷偷跑了?;丶业穆飞?,他才知道她叫“小環(huán)”。這時,月亮出來了,路上很黑,但一路上都是散場回家的年輕人,大家三五成群的,一路上嘰嘰喳喳,很熱鬧。這這樣,他們開始有了交往。
“劉大妹,晚上不用回去了,反正回去你家水牛又要打你。這里又不是沒有住處,你看我們四個,哪個順眼,挨哪個睡?!毕騻ヒ槐菊?jīng)地道,他話音剛落,大家都哈哈地笑了。劉大妹道,“向工,我看你最帥,晚上我就跟你睡,反正你老婆又不曉得哈?”“不行,不行,我是太老了;貴三和小東兩個小伙子不錯,他們合適哈?……”向偉趕忙道,還舉起手朝劉大妹擋了擋,“不行,向工,是你說的,就這樣定了,晚上我不回了……來,我敬哈你們酒?!彼f著,端起面前的酒碗,里面有一小半碗酒,就來敬大家,大家都喝了一口。莫仁說,“不行,大妹,你應(yīng)該和向工喝一口交杯酒才對。你們說是不是?”“對,對,對,就是?!辟F三和小東也跟著附合,劉大妹就舉起酒碗找向偉喝交杯酒。向偉嚯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笑著道,“算了算了,我隔你遠(yuǎn)點,我怕你嘍……”但劉大妹還舉著酒碗要找他喝,大家又哈哈地大笑了一陣。這一餐飯吃得很熱鬧。
晚飯后,劉大妹在收拾碗筷。莫仁回寢室拿來記號筆蹲在地板上整理樣品,整理好一件就用筆在樣品袋上一筆一劃地寫編號。其它三個則回到寢室赴到電腦上去了。劉大妹說,“他們都休息了,莫工,就你一個人還加班呵?”“哦?……算不上加班,加啷樣班喲。有事就做,沒事就休息,哪個會監(jiān)督你呢?!闭f著,低著頭繼續(xù)整理樣品。這時貴三咚咚咚跑過來問,“莫工,要做哪樣不?”莫仁說,“把你的填圖記錄寫個小結(jié)嘛……學(xué)著寫嘛?!薄昂玫?。”說著,又進(jìn)他寢室去了。莫仁把樣品袋歸攏到屋角,再回自己的房間,坐在床上,把地質(zhì)圖攤開,放在桌子上又仔細(xì)瀏覽了一遍,他要確定明天上山的路線。是跑地表?還是上鉆探機場呢?要么先到機場編錄,回來的途中再填點圖?他默了一會兒,就起身走出屋外。天完全黑了,暗藍(lán)色的夜空正懸一輪皎潔的明月。
莫仁下普查組又是兩三個月了。前兩天小環(huán)才在電話里埋怨他,說,“其它普查組的人一個月能回來一次,你們?yōu)猷泳筒恍邪ィ科詹榻M離了你就搞不下去了?……”這話說得他還不起口?,F(xiàn)在地質(zhì)勘查工作不比傳統(tǒng)勘查,都是普查詳查同時進(jìn)行,礦區(qū)有五臺鉆機在施工,地質(zhì)員這么少,地表填表、水文調(diào)查、鉆探編錄,樣樣需要人手,一天忙得他回不過神來,哪敢輕易請假。只好對老婆說,“小環(huán),等我忙過這陣,忙過這陣就好了,輕松了,就回一趟家哈……”“……”每次都是小環(huán)那里一陣沉默,然后傳來嘟——嘟——的盲音,他才收起電話。
他想起當(dāng)初和小環(huán)戀愛時,她家里是堅決反對的,當(dāng)時鄉(xiāng)長的兒子正在追求他呢。她的父母也偏向鄉(xiāng)長家兒子。為此,她和家人鬧了好多次別扭,有一次還被她父親鎖在家里不讓出來,是她的妹妹悄悄偷了鑰匙,她才得以跑出來。因為這一天,普查組收隊回省城。她就空著手,連一件換洗的衣服都沒帶,跟他到了省城的地質(zhì)隊。兩人先租房同居了一段時間,大約半年后結(jié)了婚。好多年,同事們都還帶著羨慕的口氣戲謔他,“你厲害呀,勾引得人家竟和你私奔!”……但地質(zhì)家庭分多聚少,為此他常感到對不起她。前不久,妹子來電話告訴小環(huán),父親查出患了癌癥。小環(huán)就問他要不要一同回去看看?十多年了,因為當(dāng)年的私奔,父親一直不肯原諒她,她也就十多年沒回娘家去了。但私底下一直和妹妹保持聯(lián)系?;夭换厝??回去了,娘家人會怎樣待她?兩口子都愁了大半個月了。
這時劉大妹從堂屋出來,對莫仁道,“莫工,一個人在外面呵?” “哦,大妹呵。嗯。準(zhǔn)備回了呵?”“是,總得回去呀,那始終是家呀……”“哦?對。其實,大妹,……水牛也不容易,一年都在外面,很辛苦?;丶液煤弥v,吵哪樣吵呢?!蹦さ??!澳膫€想和他吵呢。莫工你是不曉得,出去半年多了,不但一分錢沒找回來,還一天到處賭,不干正事,你說氣人不嘛?”“哦,這就不對了……行了,慢走了哈。”“好,走了。莫工,你休息哈?!闭f著,她抬起頭蹬蹬蹬地朝街上走了??吹剿聠蔚谋秤皾u漸掩沒在夜色中后,莫仁忽然又想起了小環(huán),“我不在家時,她是不是也經(jīng)常這樣形單影只呢?……”他拿起手機撥通了小環(huán)的電話,小環(huán)正從學(xué)校接回上晚自習(xí)的兒子,小蠻子。莫仁道,“回去的路黑洞洞的,小心點喲;不行,就打車嘛。”小環(huán)道,“放心嘍,回來路上有伴呢?!蹦实溃斑^幾天要回大隊部送一批樣品,到時回來,你準(zhǔn)備好,我們一起回你老家看老外公(岳父),哈?……”小環(huán)半天沒說話,她似有些哽噎地道,“好,我等你嘛……”掛了電話,回到寢室,他躺在床上時,看到放在窗臺上的合影:讀小學(xué)的兒子沉著臉,滿臉掛有心事似的,沒有笑容;而小環(huán),則一臉幸福地笑著,靜靜地看著他……他閉上眼睛,在不知不覺中睡去了。
第二天,他正準(zhǔn)備出門上機場,機長梁木頭穿著一身油膩膩的衣服甩著手朝他走來,他說是來買配件的。他把莫仁悄悄拉到一邊,輕聲告訴他道,“孟娃子遭了嘍。”“遭啥?”“昨晚上喝多酒,稀里胡涂鉆進(jìn)房東老婆的床上去,被半夜回來的房東闖見了,——不知是不是得了啷消息了不?——糾上同院子的幾個堂兄弟把他打得衣服褲兒都沒穿,就跑嘍。現(xiàn)在都不曉得在哪里呢?”“哦……對你們有影響沒有哦?”“對我們倒沒啥影響……只是他可能不敢回來嘍……記住喲,千萬不能讓他老婆曉得,要不然,不曉得會出啷麻煩。”“嗯,是……不外傳就是了?!闭f著,梁木頭去買他配件去了。
孟娃子是梁木頭機臺的班長,是打鉆的一把好手,在地質(zhì)行業(yè)不景氣那幾年一直在外跟私人老板打鉆,練得一手好技術(shù)。想到他平時墩厚的笑容,莫仁感覺心里很難受。他望了望梁木頭的機場方向,決定不去他的機場,去看看郭老三和其它機場的情況。到郭老三機場時,已是中午時分了,之前到另兩個機場編錄并取了幾件樣。郭老三正和他的工人在吃飯。他笑呵呵地道,“莫工,吃點不?我叫他們送?!安涣?,不了,聽說你機子壞了,看看修好沒?”莫仁道,“沒有,哪有哪么快,可能下半天吧?!ぃ阒烂贤拮映錾蹲邮铝瞬??昨晚上夜半跑到我的機場上來,衣服褲兒都沒穿,滿臉血股啷當(dāng)?shù)?,借了一身衣服和一些錢,連夜跑毬嘍……這個狗日的,要遭孽了嘍?!薄芭叮羞@樣事呵?哪他會到哪去呢?”“到哪去?能到哪去!跑回家躲起來沙。看他樣子,是不會回來的嘍……”“哦……”
看到他們吃得這樣香,大家的肚子也餓了,就都回了項目部。向偉說,“孟娃子得罪哪個了嘍……哎,這人在外面呵,還是……嗯,哪個點哈?”“哪個點?”“小心點噻!”向偉朝小東吼了一句,小東的臉馬上紅了。莫仁說,“喂,向偉,人家小東年紀(jì)還小呢,曉得哪樣?”說著,各人回自己的房間。莫工給隊部打電話,說有批樣要送,有車么?派個車下來拖哈樣。隊上告訴他,總工辦的車正在附近檢查資料,到時他們轉(zhuǎn)個彎進(jìn)來,順便把樣品拉回來??偣まk的車?檢查資料?回哪樣回……等檢查完了再說吧,說不清楚還會有哪些要整改的東西呢。莫仁放下電話,心里暗自嘀咕道。
第二天下午,總工辦一行四個人到了。主任馬行天說,“莫工,我和幾個老總下來看看項目部的資料,今年是質(zhì)量年,我們也是響應(yīng)上級指示呵,等哈把你們項目部的資料收攏來,幾個總工看一下,也順便給大家指導(dǎo)一下,哈?”莫工道,“這個當(dāng)然,當(dāng)然,我這就去安排?!蹦式猩舷騻ニ麄?,把手頭的資料都搬到堂屋,資料分在兩張桌子上,很快,圖紙啦,記錄本啦、試驗資料啦等等的,堆得滿桌都是。莫工對馬行天道,“馬主任,平時像圖件、記錄本什么的,連目錄、簽署這樣的細(xì)節(jié),我們都是注意了的;水文是小東負(fù)責(zé),他學(xué)的就是水文,我和向偉是學(xué)地質(zhì)的,貴三是學(xué)礦產(chǎn)的,這年來的進(jìn)步也不小?!瘪R行天笑了笑道,“有你莫工在這里,資料那是沒有問題的;年輕人,就是要靠帶呵,他們有你這個師傅,是他們運氣好。”“馬主任說笑了……今天晚上是整只土雞?還是到外面館子搞一桌?”“到你地盤嘍,你隨便安排吧。一起看看你們的資料,哈?”“好,好……”
向偉和貴三、小東都陪在幾個總工周圍看他們檢查,一面回答他們的一些提問。莫仁給大妹打電話,叫她在附近找一只雞,搞個火鍋,今天晚上多煮點飯,來客人了。放下電話,他叫貴三道,“你抓緊去把送樣單檢查一遍,該補填的抓緊,明天馬主任們走的時候,好交給他?!辟F三應(yīng)了一聲,就回寢室去填寫送樣單。莫仁回到總工們身邊,一面笑著,一面遞煙,幾個總要都抽煙,馬主任也抽,堂屋一下子多出四五支“煙囪”,頓時屋子里彌漫了煙霧。傍晚要吃晚飯時,每一個總工手里都是兩三張紙的檢查意見,放在莫仁手里,竟有一疊??吹竭@些意見書,他感覺頭都大了。他笑了笑道,“老總們辛苦一下午了。吃飯,吃飯,喝點酒,輕松一下?!钡却蠹疑献缆渥螅虐l(fā)現(xiàn)幾個老總都是光抽煙,不喝酒,只有馬主任喝。項目部四個人都朝著馬行天灌酒,火辣辣的“包谷燒”(包谷酒)很快把馬行天灌得二昏二昏的了。馬行天借著酒勁說,“莫工,這次下來,……有件事要交待你,上面對這個項目抓得很緊,要求在年底以前完成所有野外工作……沒有十分特殊的情況,除非家里死了人,否則,不準(zhǔn)請假,要把項目抓出來……隊上準(zhǔn)備再加派幾個人手,過天把就下來??傊痪湓?,對這個項目,隊上是要人給人,要設(shè)備給設(shè)備,目的就是要按時完成任務(wù)……”“喔喲,只有兩個月了,這咋完得成?”向偉率先叫起苦來?!澳遣还堋!@是任務(wù)呵,莫工,”馬行天看著莫工道,馬行天的臉紅得像是貼了一張紅紙。莫仁嗯了一聲,道,“我們盡量嘛,大不了多加幾個班……來,馬主任,再敬你一個?!闭f著,仰頭喝了一口?!昂?,喝一個。”馬行天把碗中酒干了。
第二天,馬行天把項目部的樣品拖走了。眼見著自己無法回去,莫仁躊躇了半天,該咋個給小環(huán)講呢?讓她一個人去?自己去不了?小蠻子怎么辦?……這時向偉走過說,“莫工,我和小東上郭老三機場去嘍,他打出煤了,要去守煤?!薄芭?,……好,我和貴三也要上山。”說著,走進(jìn)寢室。他在換工作服時,深深剜了一眼桌子上的資料檢查意見表,感覺像刺一樣扎到了他心中的某一個地方。質(zhì)量,是一個單位實體發(fā)展的根,沒有了這個根,何談單位發(fā)展?他的心有些發(fā)沉。
當(dāng)他來到梁木頭機場時,正遇到梁木頭拖著十分疲憊的身子從坡上緩緩地走來,他敞披著油膩的看不見顏色的衣服,手中握一截臟兮兮膠管,頭發(fā)篷亂得像一窩亂草。莫仁道,“梁機長,正準(zhǔn)備到你機場去,情況如何呵?”梁機長道,“剛修好機子,才發(fā)動。昨晚半夜壞嘍,孟娃走后,天天頂班,有點腦火……不用去了,沒打到什么的。”“哦,那好,我們?nèi)ヌ顖D補點。”他對貴三道?!懊贤逈]消息呵?”“沒有呵。應(yīng)該是回家了嘍。還沒給領(lǐng)導(dǎo)們講呢,要遭批的……”“批就批嘍,有啷法?……給我們煮飯那個劉大妹,她家老公水牛從外面打工回來,在家閑著,人是機伶的,要不要找來幫你打鉆?可能學(xué)得出來喲。”“哦……那行呵,你問問他愿不愿意嘛?!薄昂谩D蔷瓦@樣嘍?!闭f著,就各自分手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問劉大妹,水牛愿不愿意去學(xué)打鉆?劉大妹很高興,她說她去問一下,匆匆扒了幾口飯,就先回去了。不一會兒功夫,就帶著一個年輕男子走了進(jìn)來。男子看上去三十出頭,有些瘦弱,勾著背,顯出拘謹(jǐn)?shù)臉幼?。劉大妹說,“莫工,水牛說他要來親自問問是不是哄他的,我就叫他來嘍……這是莫工?!彼粗5?。“哦……莫工?!彼Pα诵?,站在一邊。莫工忙叫他們坐,說,“如果愿意的話,明天早晨早餐過后和我們一道去機場,把你介紹給梁機長。梁機長打鉆是沒講的,跟他能學(xué)出來的話,給他當(dāng)班長,活路多得很,有得干?!薄耙?,要得,謝謝莫工哈!……抽煙?!闭f著,遞了一支煙給莫仁,莫仁接過來,點火抽著,水牛也坐了下來。大妹說,“你們先擺哈?!麄兌汲院昧??”“都吃好了?!闭f著,劉大妹開始收拾碗筷。
劉大妹兩口子走后,莫仁打電話給小環(huán),見小環(huán)在電話中嗚嗚地哭,問怎么了,她才哽咽著說,“剛剛接到小妹電話,說爺(方言,爸爸)已經(jīng)接回家里了,……快不……不行了……嗚……”莫仁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他感到自己的手顫抖了一下。他說,“小環(huán),不急。我馬上跟領(lǐng)導(dǎo)講一聲,無論如何要和你走這一趟。要么,你從家里出發(fā),我從項目部出發(fā),到Y(jié)縣縣城再匯合,行不行?”小環(huán)似默了一會兒,道,“嗯,……我把小蠻交給燕子照看幾天,你看行不?”“行。那你準(zhǔn)備一哈嘛,呵?”說著掛了電話。他馬上給馬行天打電話,講了一下情況,馬行天說,“你的情況真的很特殊。上面問起,我跟你擋一擋,你把工作跟向偉交待一下,明天要下來幾個人,他負(fù)責(zé)安排就是了,好吧?”莫仁很激動,連聲說道,“謝謝馬主任哈!謝謝謝謝!”掛了電話后,他走到向偉寢室,他正在收拾記錄本。“有啷事呵?老莫?!蹦试谝粡埖首由献聛恚?,“我家里有點兒急事,要走幾天。馬主任說明天要下來幾個人,到時,各個機場你安排一下就行了。只是……那些資料檢查意見,要費點心,你看?……”“哦,這沒問題,反正資料多,邊整邊改嘛。兩個年輕人,多教教就是了,放心?!毕騻フf著,脫褲子準(zhǔn)備上床。莫仁道,“小環(huán)和我一道走,到時小蠻子交你家燕子帶幾天,讓她費心哈?!薄芭秵眩@沒問題,燕子反正也沒上班。我家兒正好有個伴;這下好了,小蠻子還可以教他做作業(yè)呢。”兩個人都笑了一下。“好。明天上機場,順便把水牛帶給梁木頭哈。”“嗯。”莫仁從向偉房間出來,已將近午夜時分了。他躺倒自己床上,翻來覆去的,腦子里像亂麻一團(tuán),感到理不出一個頭緒來。待他迷迷糊糊睡著時,雞已叫頭遍了。
莫仁從石坡村走路半小時到鄉(xiāng)里,又從鄉(xiāng)里坐客車到縣城,再到Y(jié)縣已是下午四五點鐘了,小環(huán)已在車站等他。她只帶了一個肩包,什么也沒帶,莫仁覺得是簡單了一點。就在車站附近稱了些水果,又買了兩瓶酒,一條煙,——他記得她爺是抽煙喝酒的。不過他在心里想,不知他老人家還能不能喝上抽上呢?但該盡的孝心還是不能少。他們打了個出租車就直奔小環(huán)的娘家而去,那里隔縣城大約還有一兩個小時車路。出租車到了鄉(xiāng)場壩,他們下了車,本來車可以直接到她家門口的,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硬是喊提前下車了。他看著這個十多年未見的場壩——道路寬了、房子新了的舊場壩,心里一愣一愣的,他目光到處搜尋,卻怎么也找不到當(dāng)初那個簡陋的木板房電影院了。但他不甘心,叫上小環(huán)走到場壩中心,這才看到那個電影院的位置,——但分明已是一個二層樓的大超市了。超市里人不多,進(jìn)出的多是衣著時鮮的年輕人,女孩子們光著肩,裸著腿;男孩子們的脖頸上掛著項鏈,駕著嶄新的摩托車……這哪是他記憶中的場壩!分明已是一個時尚的小城鎮(zhèn)了。他倆一面嘖嘖稱奇,一面朝她家走去,當(dāng)初那條泥濘的小路已變成一條水泥路了,不時有摩托車或農(nóng)用車從身邊碾過。
快到村口時,天已顯出暮色。老遠(yuǎn)地,小環(huán)就看到她的妹子,還有幾個未謀面的孩子在路口迎他們。“姐,莫哥……”妹子小榮笑著接過小環(huán)的東西,“媽他們在院壩等呢。”說著就在前頭引路。孩子們跟在后面,好奇地東瞧瞧西望望。走著走著,莫仁看到小環(huán)的眼睛發(fā)紅,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就用手輕輕碰了碰她;但她沒有應(yīng),抬著頭,直望向那個曾經(jīng)日夜思念的十多年未見的家。母親就站在院壩,她穿著寬大的圍腰,頭發(fā)白樸樸的,有些篷亂,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看上去瘦弱,矮小。還沒來得及打招呼,母親的淚水先就流了下來,她趕忙抬起衣袖去擦。而小環(huán)再也抑制不住,“媽”字剛一出口,眼淚就噴涌而出,像兩股小溪流,在臉上漫流,直落到頸項。她跨前一步,緊緊拉著母親的衣袖,一句話說不出來。小榮也站在旁邊跟著落淚。見此情形,莫仁心里酸澀酸澀的,仿佛自己是一個罪犯,流亡多年,今天,終于走上審判臺一樣,眼淚也忍不住快流了下來。好一會兒,小環(huán)才道,“媽……爺呢?”母親也跟著擦眼淚,擦完了,這才扯起嘴角笑了笑,“那不是?”抬頭看去,一個瘦小的老頭正坐在一把圈椅里,架著長煙斗叭噠叭噠地抽煙呢。“爺?!毙…h(huán)輕聲地叫一聲,快走幾步,站在爺?shù)谋澈螅p手搭在他的肩上,輕輕的抓著他的衣服,淚水啪地滴落在衣服上,又慢慢浸開,像落下的一大滴雨。她爺抬起粗糙的手掌,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沒說話,繼續(xù)叭噠叭噠地抽煙……
晚上吃飯的時候,看到父親能吃能喝,沒有一點病容,小環(huán)在心中暗自嘀咕,這是怎么回事呢?莫仁也一樣,心里充滿疑惑,全家人都沒提父親生病的事。難道生病是假,見見女兒是真?……酒過半酣,老父親道,“今年銅礦要開了,老板來招人,把小剛兩口子的名字都報上了,他們在外面打工這么些年,娃兒都快十歲了;就在家門口上班,這好方便嘛。”小環(huán)問,“那,小剛是哪樣意思呢?愿意回來不?”她媽接口道,“就是不想回來嘍,他說他現(xiàn)在是工廠的車間負(fù)責(zé),日子好過得很……‘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步難’,再好哪有在家里好?!薄笆呛牵苤匾暤V業(yè)開發(fā),今后煤礦、金礦、銅礦、鋁土礦什么的,礦山會不少,完全可以在家門口打工;跑遠(yuǎn)了,家人也擔(dān)心。還是勸兄弟回來,政府不也提倡回家創(chuàng)業(yè)了嗎?說不定還有政府支持呢……”莫仁道?!熬褪?,一定把二哥喊回來,哪里找不到幾個錢呢,非跑那么遠(yuǎn)。他回來了,還免得我天天往娘家跑……我家老婆婆都有意見了呢。”小榮的這句話忽然把大家都逗笑了。
飯后,小環(huán)追著小榮問,爺?shù)牟∈窃趺匆换厥??小榮這才告訴她,“爺前一陣的確生了一場病,肚子痛,反復(fù)發(fā)燒,醫(yī)院找不出病因,就私下對我們說,會不會是癌癥喲?當(dāng)時嚇懵了,就跟你們打了電話;誰曉得,前個趕場天,有個熟人給他講有一個老中醫(yī),厲害得很,要他去試一哈。他果真去了,開了幾付藥,拉了幾天稀,竟屙黑屎,嘿,他竟慢慢的退了燒,肚子也不痛了……你打電話來,我就想乘這個事讓你們回家一趟。你們不曉得,這些年好些地質(zhì)隊來這里打鉆。媽說,爺關(guān)心你們得很,經(jīng)常去看那些人打鉆,拐彎摸拐打聽莫哥他們單位消息;有一天問他們認(rèn)不認(rèn)識一個姓莫的,也是搞地質(zhì)的;那么多地質(zhì)隊,人家哪會個個認(rèn)識呢。嘿,就那么巧,前一陣,來這里打抗旱井的一幫人中,有個竟認(rèn)識哥呢?說他給莫哥們打過鉆,還把哥夸了一番,說現(xiàn)在搞地質(zhì)的吃香得很喲,一年有干不完的項目……聽到哥的消息,爺回家來就整天唉聲嘆氣的,媽就有點急了。這一次爺生病,媽就叫我是不是通知你們,就說爺?shù)媒^癥了,看你們還回不回來看看!……其實爺和媽早就沒有埋怨你們了。”一席話,說得小環(huán)心子暖暖的,眼里不覺又涌起了淚水,這是幸福的激動的淚水。她感覺自己的心又變像小時候一樣,嫩嫩弱弱的。她不僅僅是小蠻子的母親、莫仁的老婆,更是一個女兒,需要父母疼愛的女兒。
次日一早,莫仁就坐車往項目部趕。他見岳父母身體并無大礙,就和小環(huán)商量一陣,決定小環(huán)留下來,陪幾天老人家,他要趕回項目部,小環(huán)也只得同意。他又把項目上的情況跟二老講了,岳父很支持他趕回礦區(qū),說,“工作要緊……現(xiàn)在交通方便了,見面很容易的。”岳母雖則有些不舍,但也不好強留。小環(huán)和小榮一直把他送到了鄉(xiāng)場,直到車開動了才回。
莫仁這么快就回到項目部,讓大家都吃了一驚,曉得老人家沒事,原來是虛驚一場,這才釋然。項目部增加了四五個人,一下子熱鬧了許多。
水牛到機場上班,劉大妹的心情似好了不少,臉上的笑容明顯多了起來,被打青的眼瞼也漸漸復(fù)了原。
現(xiàn)在莫仁和向偉他們,幾乎每天都加班,大晚上堂屋還是燈火通明,大家埋頭畫圖、整理記錄、填寫見礦通知書、終孔通知書、見礦預(yù)告書等什么的,猛一想,竟好幾天沒聽到麻將聲、電視聲了。不知是誰提了個議,“宵個夜……”“哇,好好,炸個花生米,喝酒?!庇谑谴蠹曳畔率掷锏幕?,揀蔥摘菜,剁肉、下油……一時間屋子里充滿了生氣。
很快,四菜兩湯端上了桌子。這是莫仁和向偉的功勞,長期的野外生活,已經(jīng)讓他們練就了一身廚藝。大家圍坐一圈把酒碗擺好時,才發(fā)現(xiàn)小東不在。貴三咚咚咚跑去喊他,結(jié)果半天不過來,大家等不及了,就干開來了。不一會兒,貴三拖著小東,生拉活拽地把他摁在了凳子上。莫仁焦急地問,“啷回事呵?”貴三大大咧咧地道,“好大一回事哦!才是一個女朋友嘛。這世上三條腿難找,兩條腿多的不是?!瓉?,和大家喝酒,她不要你?你還不要她呢!”話音一落,大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向偉道,“喲,年紀(jì)輕輕,還怕找不到女朋友?好女人排著隊等你呢。來,喝碗酒,啥事都沒有了。哈哈,酒在杯杯頭,酒在杯杯頭哈……”大家跟著一起舉碗喝酒,小東沒抬碗,待大家都放下時,他忽然捧起面前的酒碗,仰脖子一口灌了下去,這把大家都驚住了,一時間,屋子里只有他咕咚咕咚的吞咽聲,莫仁想奪他的碗已來不及了。他放下碗,抹了一下嘴,也不看大家,就抻手挾菜?!芭叮俊瓫]事沒事,小東酒量沒問量,來來來,吃菜吃菜。”莫仁趕忙打圓場,“對對對,沒事沒事,吃吃……喝?!眻雒嬉幌伦佑植藕途忂^來。
原來巍小東在大學(xué)就談了個女朋友,畢業(yè)分配時,女朋友沒有跟他到地質(zhì)隊,而是改行到一場商場搞推銷去了。到了商場,銷售部經(jīng)理就對她狂追不舍,這事女朋友告訴過小東的,小東并沒放在心上,想他小東一米七零的個頭,長一張輪廓分明的明星臉,在學(xué)校時,那可是好多小女生心中的偶像啊!可誰曾想,這個感情也像這社會的發(fā)展一樣快,變得日新月異、變幻莫測起來了。
當(dāng)晚,是貴三和向偉兩個人好不容易才把小東扶上床去睡的。
時間過得很,年底到了,冬天也到了,天氣陰綿綿的,時不時地飄起毛毛雨來,天氣一天冷似一天。礦區(qū)還只剩梁木頭和郭老三兩臺鉆機在打最后兩個鉆孔,這兩個鉆孔結(jié)束了,野外工作就算完成了,剩下的就是完善資料,迎接驗收了。這天下午,大有都在家里編制和整理資料,房間里除了翻動資料的沙沙聲,沒有別的聲音,顯得很安靜,地質(zhì)隊的煙鬼多,很快,每一個房間里都繚著團(tuán)團(tuán)煙霧,猛看去,像一個微型的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就在這時,莫仁的電話忽然急促地響起了,是梁木頭打來的。他的聲音嘶啞,明顯帶著哭腔,“莫工……啊喲!出大事了!……完蛋嘍!你快來看看嘛!啷個辦?……”“哎哎!不要急,說清楚,出啷事了?!”“水牛死嘍!”“呵??!……你等到,怎么死的?”“從搭架上摔下來,腦呆都開花嘍?!薄澳侨四兀俊薄斑€在機場,他們叫車去了,還沒來……你看咋辦嘛?”到這時,梁木頭口齒稍稍清楚了一點?!澳愕鹊焦?,我們馬上下來?!彼畔码娫挘吧舷騻ゾ痛掖疑铣耗绢^機場跑去。
還未到機場,就遠(yuǎn)遠(yuǎn)看到機場上圍了一大圈人。莫仁和向偉趕攏機場時,看到一個穿白大卦的醫(yī)生正蹲在地上查看水牛的傷情,一看就知道他是村里那唯一一家診所的醫(yī)生。他手里拿著聽診器和一把小電筒。不一會兒,他站起來,對梁木頭道,“不用送醫(yī)院了,人已經(jīng)沒救了……通知家屬沒有呵?”旁邊有人接口道,“早叫人去嘍。”正在這時,一個呼天搶地的聲音闖了進(jìn)來,只見劉大妹哭喊著撥開人群,看到水牛那張血肉模糊的臉,身子一軟就倒在了地上,旁邊的人趕忙伸手去扶,只覺得她的身子綿軟得像一灘泥。白大卦馬上跑上前掐人中,掐呵掐,劉大妹又悠悠地活了過來。一時間,她似有點晃忽,但很快就又嚎啕大哭起來。這時,有老年人才講,趕快!拿火紙,火紙,還有炮杖?!袔讉€年輕撒腿就朝村里跑去了,一會兒功夫,有人拿來了火紙、炮杖,點起來,叮叮咚咚地響了一陣。這時,水牛的父母也趕來了,老遠(yuǎn)就聽到他們的哭聲。頓時機場上亂哄哄一片。
莫仁站出人群,悄悄拉過一個工人,問他,“怎么回事?怎么發(fā)生的?”工人輕聲道,“水牛中午吃飯的時候喊冷得很,就到路邊店子打了一斤包谷燒,一個人咕咕咕的,把酒差不多喝光了,偏偏倒倒的……他年輕嘛,誰也沒在意。開鉆的時候,他上塔去理管子,不知怎么踩空了,掉了下來,腦呆當(dāng)場就砸破了?!?dāng)時我們看到還動了一下,后來就一動不動了?!甭犃诉@個工人的話,莫仁的心,像這冬天的氣候,一點一點地冰涼起來。他把了解的情況馬上向大隊部作了匯報,安全生產(chǎn)科的人說很快就下來協(xié)助處理。
不久,鄉(xiāng)派出所的人來了,把梁木頭帶到一邊作筆錄。
第二天,大隊安全生產(chǎn)科的人到了現(xiàn)場,同時到現(xiàn)場的,還有縣安監(jiān)局的人。
事件無疑是悲劇的,影響無疑是惡劣的,教訓(xùn)無疑是深刻的。這個冬天,在莫仁看來,似乎遠(yuǎn)比以往的冬天寒冷。
水牛事件處理完,差不多過去一個月時間了。項目部整天陰沉沉、冷森森的,毫無生氣。有人就建議,是不是換一個地方?但就剩兩個孔了,沒必要換地方。要不,就提前撒回大隊部?資料到隊部完善,驗收的時候再下來,剩下的兩個孔,僅僅是編錄,隔一段時間來一趟,也不影響資料收集,反正野外驗收時間不推遲已被推遲了。況且年關(guān)來了,梁木頭的鉆機又暫時不能開鉆……這些說法都有道理。莫仁就請示大隊部,很快得到答復(fù):項目部撒回隊部。聽到這個消息,項目部的人都有了喜色,仿佛這個寒冬天重新見了陽光一樣。
臨走的那天晚上,莫仁和向偉一起去看望劉大妹。劉大妹坐在堂屋,屋子沒生火,冷颼颼的,光線也有些昏暗。她坐著沒動,只用眼睛示意他倆坐。一個月下來,她瘦了很多,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有點形銷骨立的味道。她要起身給他們倒水,莫仁拉著她的手,讓她坐下來。他不知怎樣開口,來說出一句告別的話,來說一句安慰這個不幸的女人的話。在一個悲痛欲絕的人的面前,語言顯得多么蒼白無力??!沉默了好一陣,他還是開口道,“大妹,項目部要先撒走,在走之前,特意來看看你……你要振作一些,娃娃還小,還要你帶……”話還未完,劉大妹的眼淚又無聲地流了下來,看到這眼淚,莫仁的心也像刀在剜。向偉遞給他一支煙,兩個人抽著煙,都沒說話。屋子很安靜。劉大妹就任她的眼淚無聲地流,一滴一滴地從臉上滴落她的腿上、衣袖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這時,莫仁從身上掏出一疊用報紙包著的錢,——他在家里數(shù)好了的,整整五千元,遞到劉大妹的手里,說,“這里頭有你的一個月的工資,還有的,是項目部弟兄們的一點意思,你千萬要收下。……你一定要振作起來……我們……”劉大妹忽然抓著他的手,仰著蒼白的臉,雙眼死死地盯著他,看得他心里一陣陣發(fā)冷?!按竺茫氵@是?……”莫仁有些驚悚地道。向偉也站了起來,扶著劉大妹有些瘦弱的雙肩,輕輕道,“大妹,你?……千萬要振作呵……”在這過程中,莫仁奇怪地感覺到,劉大妹的手,在一點一點地,漸漸變得暖和,漸漸地柔軟起來。最后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緩緩地道,“這是他的命……真怪不到哪個的……”
從劉大妹家出來,外面已是漆黑一片,遠(yuǎn)近的人戶都亮起了燈光,但劉大妹的屋里還黑洞洞的。莫仁忽然想返回去,返回去為她拉亮屋子的燈;但當(dāng)他回頭向那扇屋子望去時,向偉卻拉緊著他的胳膊,不容分說似地,快步向項目部走去。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