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歸去
來源:作者:梅苑清風時間:2013-03-23熱度:0次
煩悶、心意不決時,我總是一個人來這里走走,我出仕前是在這里念書的。
我絕對想不到,在我死后的九百多年里,古婺大地上的人竟然用這種方式來紀念我。從方巖山腳到山頂我曾寄讀的廣慈寺前,每一步臺階都被燭淚浸透了,沿山門一步步走到胡公大殿前,步步生煙,那是無數(shù)善男信女求福免災的香火。第一次站在胡公殿前的那塊題著“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碑前,我羞愧得瞬間就紅了臉。我不知道我還有這樣的神力,但他們說,胡公靈得很,胡公抬眼,澤惠萬民。他們給九百年前的我添加了諸多的傳奇。我死后的一百多年后,那個丟失了大半江山的皇帝竟還親書欽賜了“赫靈”兩字,如今就刻在山腳的一塊大照壁上。
一千年前,一步踏入仕途,我倒從來都沒有想到“身前身后名”,盡管也曾“十握州符,六持使節(jié)”,一生為官為人,只求良心安寧。其實終一生,我最留戀向往的還是我人生歲月的最后幾年,退居西湖,一葉舟,一甌酒,幾行詩,左兒右孫,攜我賢淑的夫人,擊清波,枕流霞,笑歌西湖,那是何等暢快!
翻史書《宋史·胡則傳》,上書:“則無廉名,喜交結(jié),尚風義?!泵看我姷竭@幾句,我總不免無奈苦笑。喜交結(jié),尚風義倒是不錯,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guī)?。”子正生來喜交友,更愿結(jié)交有能識之士。便如那“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公,是子正一生莫逆之交。而為人所不齒、形容有些猥瑣,天下人稱之為佞臣的丁謂,則也認為他亦有可取之處,堪稱足智多謀,我在許田任時,丁謂常來打打秋風,盡管則亦不寬裕,卻一直以友相待,丁謂趕考前,我還賣了鐘愛的酒器一套,折銀助他程儀。而丁謂也算得一個有能力的人,安撫邊疆方面也是有過一些貢獻的。后來丁謂被貶天涯,我派人不遠萬里,“饋問如平日”,那也是對待朋友應該做的,原本就是輕財善施的我,又豈能落井下石?莫非這就是史書中“則無廉名”的由來?若如此,且由他,我自身正心無愧呢。
然今世,又生為官場中人,是怎樣無奈。我原想我在九百多年前也算是有著四十多年從政經(jīng)驗的,盡管宦海沉浮,也因丁謂牽連,也曾被貶陳州,但總體來說,在官場上也還算應付裕如吧。而今世為官,我卻很是有一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如今只是小城市里的一個父母官,遠不如我九百年前的官大,但這跟官大官小似乎也無多大關(guān)系。一樣的前呼后擁,恭敬有加,可等真想做點事時,卻總是處處受制,有時,甚至都不知道那樣的力量來自于哪個方向。就如那個“整治母親河”的項目中,我原與一家公司差不多商定了具體細節(jié),但是政府招投標采購有相應的機構(gòu),就算我是父母官也必須按規(guī)矩來,讓我萬萬不曾想到的是,最終中標的卻是另外的一家公司,投標款比我原來商談的那家公司整整多了五十萬元,那天我在辦公室里忍不住狠狠地罵了娘,這幫龜孫子,還整出了許多看似有用實則虛有的名目來搪塞我。但在人前,我還必須淡定自若。
來這任上,我換了兩個司機,若不是那次下鄉(xiāng)時,司機去了洗手間,我去車后備箱取鞋子時,我還不知道我的第一任司機背著我都干了些什么。后備箱里,名煙名酒,高檔的禮品。我冷眼當作不知,過兩天趁他不在,我再打開后備箱時,后備箱已是空空如也。原來我去企業(yè)或下鄉(xiāng)時,作為地主,或出于其他目的,他們都會準備一些高檔禮品,有時還有現(xiàn)金購物卡,事前就打通司機關(guān)系放在后備箱里。第一次時,我狠狠地訓斥了司機,讓他把那些東西都退了。后來,我下鄉(xiāng)、去企業(yè)時再沒收到過類似的禮品。我原以為他都拒絕了,卻不知道他是照收不誤,只是不再讓我知道而已。實在可惡,在九百多年前,我是絕對不允許我的家仆狐假虎威的。后來我到底是找個理由把那個司機調(diào)走了?,F(xiàn)在的這個司機,我倒是暫時沒發(fā)現(xiàn)他身上有前面那個司機的毛病。但有時,還是可疑。一次,我心煩,讓他開著車把我?guī)У揭粋€水庫邊,在水庫邊的亭子里我竟遇見了本市最大的地產(chǎn)商,這多少是讓人起疑心的,深秋里,地產(chǎn)商哪里會有這樣的閑情逸志到這深山里來?更可怖的是,我們只是一起喝了杯茶而已,我就覺得疲憊不堪,困意襲來,醒來時,我竟赤身躺在一座山莊的總統(tǒng)套房里,枕邊脂粉香濃,手一摸,身邊的床單竟是溫的,床頭有一張萬元現(xiàn)金購物卡。這次的事件,一直是我心頭解不開的一個結(jié),盡管我知道那天晚上,我什么都沒有做,但是我沒有一張嘴可以分辯。由此,我懷疑,我的司機沒準就是那些一心想要靠近我的人的耳目,這著實是一件可怕的事。若不是有規(guī)定,干部不許自己開車,我絕對不要司機。
然而,眼前最煩心的倒不是那些,問題出在我的妻子身上。我來這任上不到一年,我那在工商局工作的妻竟莫名其妙地升遷到副處級,她的工作、職位我從來都不過問,她升遷也是一次無意中聽別人說起。這次的事,我弄清楚了是她的一個老同學,也是一個地產(chǎn)商,在一個工程中,偷工減料,房子還沒結(jié)頂,就先坍塌了,還死了一個民工,省里很重視,直接就把她那個同學給拘了。我的妻子不得不告訴我,在她同學投資在建的那個項目上,幫他找過市里分管這個項目的副市長,她還收了五萬元的好處費,我竟渾然不知。那一刻,我真懷念我的夫人陳思蘭,自從千年前我把她從皤溪娶回家,一直勤儉持家,賢惠恭謹,與我相伴白頭,斷不會如我現(xiàn)在的妻子,敢在我背后做出這等事來,俗話說:“妻賢夫禍少”,我不知道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我的脊背一陣陣發(fā)涼,背叛你、在你不知覺時,暗暗捅你一刀的總是你最親近的人。這樣的事,我的那些可愛的屬下同僚們背后會整出什么新聞來,又會作什么文章,我不用想,就能知道。我想休了她,可是我的司機說,離婚對你的政治前途有致命影響,許多人都看著呢。
看著殿前那鳧鳧香煙,我真正感到一陣無力感,我就像是一條擱淺在沙灘上的魚。我羨慕那些虔誠膜拜的人,他們的信念中,還有一個胡公可以給他們消災賜福,而我又該求誰去?我懷念九百多年前那些清淡歲月,官場縱是黑暗,也不如現(xiàn)在這個官場里的水深。
或者,不如歸去?
(待續(xù)) (編輯: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