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霜
田景軒
不就是冬霜么?鹽巴粒一樣地,簇聚在枯萎的草葉上,稀疏小灌木的枝頭,在那些刺叢的葉片上。土地是翻過的,泥土上也站著一些潔白的霜,霜把土尖凝固,仿佛在說,瞧,這是我的地盤,就像那些金黃的蜜蜂,飛繞在金黃的油菜花上吮吸花蜜一樣。遠(yuǎn)處的山坡就不說了,像一個個灰白色的頭顱,也許是一個老翁,腦呆大而雍腫;也許是一個老婦,臉龐長而瘦削?;剡^來想,明白了,不就是昨晚的霧,因?yàn)闅鉁亓阆铝?,凍結(jié)成了顆粒了么!
哦,這是冬天呀,這是冬霜呀。
今天是元旦。
一清早起來,鉆工們還在沉睡,昨晚大多喝高了,宿醉未醒吧。魏晨也喝高了,其間還叫女主人拌了兩碗糖醋白菜心醒酒,不然,怕早就倒下“現(xiàn)場直播”了。頭還是昏的,不是說過宿醉未醒么?但他還是硬著身子起了床。他的項(xiàng)目部在場壩,從這里爬上場壩,少說也得二十分鐘。這是一條新修的通村公路,挖機(jī)把沿路的新鮮巖石全刨出來了,這些披著黑色苔蘚,或覆蓋草叢灌木的巖石,一經(jīng)翻刨,全都開腸剖肚,露出灰白色的肌肉,鮮紅的血管,血管是一絲絲地纏繞在巖塊之間,巖塊又被砸碎,有的被砸成粉末,刨堆在路的兩側(cè),路中的則被砸緊壓實(shí)。車早就在跑了,車轍清晰可見,其中就該有不少是魏晨他們的車印,他們是獵豹越野,車輪寬,與當(dāng)?shù)卮迕竦男∪喭侠瓩C(jī)區(qū)別大多了。這里是遠(yuǎn)鄉(xiāng),隔縣城四五十公里,少有好一點(diǎn)的車進(jìn)來。只有鄉(xiāng)政府的一兩臺轎車,主人大概家住在縣城。村里很少有車,但摩托車多,好多家就停有摩托,就是李開來的房東家——雖說只是一個婆娘——卻也停有摩托。她老公打工去了。想來也是一個好玩的,年輕時候可能就是喜歡開上摩托專愛在姑娘們面前顯擺的吧?和女房東一起的,是兒媳婦,不到二十歲,個子?jì)尚?,清清瘦瘦的,模樣不錯,只是看上去老像沒洗臉一樣,臟兮兮的。聽鄰居說,小兩口十六歲就結(jié)婚了,是初中的同學(xué),丈夫也打工去了,小媳婦則整天背著一個小嬰兒,在院壩里或廚房邊搖來搖去。對了,房東院壩的摩托十有八九是兒子用的??!冤枉老頭子了,是小兒子喜歡騎上摩托在他的女同學(xué)們面前顯擺吧?——所以看車轍印,就能看出,他們的越野車是常跑這段路的,因?yàn)榉置髂芸辞宓厣锨逦膶掗煹能囕営 ?/p>
車早回隊(duì)部了。冬天了,任務(wù)不重,就是兩臺鉆機(jī)在作業(yè),隔項(xiàng)目部也都是半小左右的腳程,沒車也沒事。即使比較遠(yuǎn)的鉆孔,他也走過,走了一個多小時。那天他是去守煤。一清早,扛著地質(zhì)錘,錘上吊著樣品袋,手里拿著記錄夾子本,一晃一搖地走。路兩邊是森森樹林,沒途有兩處寨子,都淹沒在樹林里,或者苞谷林中,安靜得像畫中一樣。樹林里有風(fēng),吹動樹葉簌簌地叫。偶爾一條狗竄上公路來,昂頭看一眼這個陌生人,看他穩(wěn)穩(wěn)實(shí)實(shí)的腳步,堅(jiān)定有力的腳步,不偏不倚的腳步,不是猥瑣的,更不是慌亂的,就又垂下眼瞼,找它的伙伴去了。他忽然羨慕起這條狗來,說跑就跑,說蹲就蹲,還有“朋友”,可以撒個歡;甚至還有“老婆”,可以偶爾地放肆一下;假如得到主人的獎賞,啃到一塊骨頭,或者一碗油湯什么的,吃飽喝足,躺在屋檐下,守著主人的家,守著院壩,守著晚上的月亮和星星,聽主人呼呼的酣聲,感受到從木屋里傳來的溫暖的氣息……這真是一只“幸福”的狗??!魏晨歪歪頭,看看狗并不來追他,就又放開腳力,朝樹林深處走。樹林里有一條蜿蜒的小路,從山頂一直插到山腳。山腳是一條河,清淺的河水,可以照出人影來。跨過河中的石墩子,就到對岸鉆孔機(jī)場了。他走的是小路,如果開車走大路,則要繞好一截。這時,機(jī)場的鉆機(jī)聲還在轟隆隆地歡叫著,見他來了,就從機(jī)臺上,或彩條布棚子里車轉(zhuǎn)來幾張黃臉,臉上掛著發(fā)干的黑色的泥漿,嘿嘿地笑著叫:“魏工,來了?”只能是黑色泥漿,因?yàn)樗麄兇虻氖敲禾裤@。這時候已是中午,機(jī)場上有人送來午飯,問他吃不?他吃過早餐的,而且?guī)в蟹奖忝?,是有?zhǔn)備的,不餓,又有準(zhǔn)備,就不吃。但沒想到,機(jī)場上沒開水,到下午三點(diǎn),肚子餓了,才有些尷尬,帶班班長很機(jī)靈,馬上想到房東家洋芋多,趕快叫一個工人去提了半袋洋芋來,好在冬天時機(jī)場大多有火,這里燒的是一個小煤爐,就在煤爐子上烤洋芋吃。洋芋燒得黑糊糊的,刮了黑皮,還是弄得十個手指黑黢黢的,嘴上也黑了一圈,活像漫畫里畫的絡(luò)腮胡子。這天他守煤,待檢測完瓦斯,天快黑了,又下起了小雨,只得歇在機(jī)場上。這一晚,躺在房東家冷冰冰的被窩里,聽門外滴滴嗒嗒的雨聲,一直聽,一直聽,像聽一首安謐的詩,直到被窩焐暖了,雨聲才在睡夢中消失。
這是霜,這真是霜??!
村子還很安靜,沒有人影,更沒有炊煙。村里的人們也許正焐在被窩里,或單身,或夫妻,或爺孫……他們在這個叫“家”的土地上,均勻地呼吸著。魏晨蹲下身,低著頭,仔細(xì)地觀察這些霜,銀霜,白霜,本想用手撫摸一下,又怕破壞了霜的美姿,它們像女人靚麗的潤滑的臉,很美的一張臉呢,怪不得有的美女叫“冷美人”——這霜就是。昨天他一個人在項(xiàng)目部,李開來叫他下來一道過元旦,他高興地答應(yīng)了。啊,原來他并不是一個人在鄉(xiāng)下啊,還有熟人,還有同事,還有人在招呼他,叫他吃飯和喝酒!真是開心極了。到李開業(yè)這里,算是走親戚吧?不算;算是拜訪朋友吧?不算,因?yàn)樵谶@里并沒有拜訪朋友那么清閑。那么算什么呢?算單位,在野外的單位,就算是“家”了?!?,到李開來這里,就算是回一趟家了!到了晚上,大家敞開了喝。李開來本就是酒鬼,帶得一個機(jī)場的人都是酒鬼。吃到最后,怕是快到午夜了,在隔壁房間的那桌傳來嚶嚶的哭聲,哭得極輕,但極清晰,有點(diǎn)像嬰兒要奶時的哭聲。魏晨好奇地問:
“誰在哭?。俊?/p>
他其實(shí)更想講的是,怎么會有大人在哭呢?這些鉆工他都是認(rèn)識的,小的二十出頭,長的五十出頭——比如李開來,大多則為三四十歲的壯年人。李開來撇了撇嘴巴,垂下眼瞼,邊把筷子往鍋里挾,邊不屑地道:
“瘋×,管球他,喝我們的?!?/p>
他知道這個哭的人是誰。他叫羅太和,四十來歲,中等個子,身體不瘦不胖的,曾在外面幫私人老板打鉆,打了好多年的鉆,也就是打工。他不能生育,家里一直沒有娃兒,幾年前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孩子,據(jù)說是他舅子家的,舅子是農(nóng)村人,喜歡兒子,這樣他就可以再生一個?!肮芮蛩?,李開來的話在耳邊蕩來蕩去了,使他想起有些人一喝酒就哭,據(jù)說是有根據(jù)的,這些人的體質(zhì)就是這樣,喝了酒,體內(nèi)悲傷的特質(zhì)就涌起來,開始無緣無故的悲傷,于是,在連自己都不清楚的情況下就“哇哇”地哭了起來,哭到酒精隨淚缐排泄得差不多了,身體又才恢復(fù)正常,在疲憊中沉沉地睡去。第二天,問他昨晚發(fā)生了什么?他什么也記不起來了。魏晨想到羅太和大概屬于這一類,不然李開來咋會說出“管球他”呢?不管能行嗎?他可是你李開來機(jī)長的工人。
魏晨這一晚喝得很開心,喝了兩小碗,硬撐著,沒有倒下,女房東的兩碗糖醋白菜心起了作用,頭腦也還清醒。女房東四十多歲,個子矮,微胖,模樣長得太一般,甚至有點(diǎn)丑,但喜歡笑,張口一張笑臉,樂呵呵的,讓人很溫馨,讓人很快忘記了她的丑。今晚的辣子雞火鍋不是她做的,李開來說,這些農(nóng)村婆娘炒得來啥子辣子雞?我自己來。他果然是炒得好,鹽巴味濃,炒得入鹽,香。其實(shí),依公正地講,是原材料地道,正宗的土雞嘛。一鍋冒尖的火鍋,吃到最后見底了,剩下半碗青辣椒和油湯,李開來吩咐房東,留到,明天煮面條吃。
大家暢快地吹牛,吹到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三八”機(jī)場,李開來就說他的老婆就是當(dāng)年“三八”機(jī)場的機(jī)長,而他本人則是全部三臺鉆機(jī)的負(fù)責(zé)人。有人笑著說:
“你會不會‘以權(quán)謀私’喲?”
他只是笑了笑,又扯到其他話題上去了。
“知道不?女人和男人一樣,扛鉆桿,抬機(jī)子……還有的挖槽探,打炮眼,親自放炮。后來就不行了,收隊(duì)后,轉(zhuǎn)的轉(zhuǎn)崗,改的改行,結(jié)婚,生子,就再沒有‘三八’機(jī)場了?!?/p>
“來來來,喝?!庇钟腥颂嶙h了。于是大家一起喝。
“一天,慧香在岸邊擺巖心,不知怎么的,腳一滑就摔倒河里去了,那是深秋,河不冰涼冰涼的,全身都打濕了?!?/p>
“哦,你把她送回家,然后一來二去的,是不是就好上了?”有人起哄道。
屋子里又是一陣哈哈的笑聲。
“哪有那樣的好事!后來被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還遭批評了喲,本來要評得先進(jìn)班組,就因?yàn)檫@件事,黃了?!?/p>
房東家的爐子火很旺,屋子低矮緊湊,暖烘烘的。誰也沒留意外面在降溫,在霜凍。
晚上李開來安排魏晨在一個回家了的鉆工床上睡,挨門邊很近。床是房東家用木板拼的,被子倒是厚,只是很臟,都快看不清顏色了。掀開被子,臭哄哄的。好在酒喝高了,管不了那么多,有個地躺下就是個安逸。
到第二天天一亮,他就按時醒轉(zhuǎn)了。他要趕回項(xiàng)目部,還有很多資料要做。
沒想到,門外是一地冬霜。
冬霜是很好的景致。在老家,在他小時候的記憶中,只在深秋才有霜,有霜的天一定是個大晴天;而冬天則很少有霜,天一冷,不是結(jié)冰,就是下雪。然而好多年,他沒回老家,況且現(xiàn)在也很少下雪。有了冬霜的清晨,山里顯得格外的安靜。村民們大約會因此而好好地睡個懶覺的吧?魏晨一面往項(xiàng)目部走,一面前后左右地觀賞著霜景。在遠(yuǎn)處的山坡上,樹林里,被霜籠罩著的,那一層晶瑩剔透的冷霜,該不會是霧淞吧?那會是更讓人驚嘆的冬景呢!他一面想象著,然而也沒有要闖過去一觀究竟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