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信眾
那是個炎炎夏日的中午,午飯后昏沉欲睡。我在家中正要休息,一個電話告知我,干爹病危,速速趕來見最后一面。那時的小縣城還沒有出租車,我借了一輛拉貨的工具車,急急忙忙上路了。
205縣道蜿蜒崎嶇地在山地丘陵中穿行,我開著一輛皮卡工具車,一路奔襲,不斷有電話打來,到哪里了,快不行了、要走了!我兩眼茫然,手忙腳亂地接著電話,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和位置,右腳哄著油門,左腳踏著離合器,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扶著變速箱上的手柄,隨時準備換擋加速。
工具車后斗鋼梁式的減震分毫不差地將地面上的凹凸不平傳到駕駛室,整個車身都在發(fā)抖,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仿佛就快要散架了。車窗外有行人走過,疾速地后撤,一棵棵行道樹連成了一排、一片,向后閃退。
我知道,我的到來對于老人的病情不會有任何幫助,但對一個即將離世的老人卻是極大的安慰,而那一刻對于我們這些喝著同樣的乳汁,一起長大的兄弟們更是彌足珍貴,他們不愿意有哪一位在這個時候缺席,一如從前未分家時逢年過節(jié)的每一次聚會。
停下車,來不及熄火,我就兩三步就躍上七八級臺階,一頭撞進寨子的大門。繞過耳房,進了廂房,干爹躺在病榻上,已經(jīng)咽氣了,鼻腔插著氧氣管,只是等我來了,再摘取下來。我還是沒能見到他最后一面。
只是在前一天,我回城之前還來看望過他。笑呵呵的模樣,一點都沒有與我永別的意思,只是叮囑我路上開車要小心,工作要緊,沒事別總來看他。這樣的話,重復(fù)了不知道多少遍,我沒有聽出有更多的含義。
但是,心臟驟停這樣的事,從前還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一年前的手術(shù)中,有過長達三分鐘的“死亡”,完全是靠外置的心臟起搏器來延續(xù)他的生命。“鬼門關(guān)”里走過一趟的干爹告訴我一個從來沒有過的神秘體驗,說自己像是漂浮在半空中,如同看著別人一樣俯瞰著自己的身體躺在手術(shù)臺上,耳朵還能聽得見手術(shù)刀、血管鉗碰撞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音,看見手術(shù)室外我們幾個兄弟在焦急的等候,認得出每一個人的模樣。
我淚眼模糊,看著靜靜地躺臥在床榻上的干爹,不知道此時的他時候也像那次手術(shù)中心臟驟停時那樣,定在半空中看著我們圍在他的身旁,手足無措地不知如何處理后事,不知如何撫慰哀傷悲痛的老母親。
我的干媽是我的奶媽,干爹對我像對他幾個孩子一樣的疼愛,甚至有過之無不及。在我離開干媽懷抱,未能獨立行走前,他不允許干媽下地干活;稍微長大后,我跟著幾位長兄去外面闖禍,回來挨罵總是他們。干爹唯恐有什么閃失,無法對我父母交代。七歲上學(xué)之前,還有上學(xué)后的每個假期,我在這里,享受著干爹的寵愛和兄弟們度過了童年時最美好的時光。
從小的溺愛慣養(yǎng),使得我與幾位長兄迥然不同,手足纖細、皮膚白嫩,一點不像農(nóng)家子弟。干爹常常拉著我的手,對寨子里的人說,“我干兒子生來不是種地的命,你們看他以后準有出息。”可是,到后來“準有出息”的卻是我?guī)孜婚L兄,雖然他們沒有讀過更多的書,卻傳承了干爹勤勞善良的本分,或是開辦工廠,或是修水電站,也有搞房地產(chǎn)的,個個干得風(fēng)生水起。只是,干爹沒福氣看到他們的更好的時候。
兄弟五位依次跪在廳堂的正中央,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有不少砂礫,透過單薄的褲子咯著膝蓋,撐不了一會兒就只能單膝半跪,我們要等母親娘家的人來了,安撫之后才能起身。
幾位嫂子陪著母親在里屋呆著,時不時傳來幾聲干嚎。老人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家人早已準備好了這一天。但娘家人來了,還是悲心痛徹、聲淚俱下,相守五十多年的人已經(jīng)走了,母親不愿接受眼前的現(xiàn)實。
西曬的太陽總算落山了,天邊燃起火燒一樣的云霞,雖然有微風(fēng)吹來,卻沒有一絲涼意。屋外,一叢芒草伸出長長的穗,低垂著頭,一動不動。一只雀鳥在天空中飛著、飛著,不知是發(fā)現(xiàn)了地面上的食物,還是累了,一頭栽下,從視野中消失。
已經(jīng)布置好的靈堂上,一個道士“嗚嗚哇哇”地吹著牛角號,另一個道士手搖著鈴鐺,口中念念有詞。小叔掏出手機,“嗯嗯啊啊”地應(yīng)答著問候,我們默默地等待明天的出殯儀式。
那一年夏天,天氣異常地?zé)?。我穿著白襯衫外面還披著麻衣,汗水浸濕了身上的每一寸皮膚,腳下都淌著水。頭戴麻繩圈成的帽子,手持哭喪棒,跟在幾位長兄后面,亦步亦趨。
棺木抬過寨子門口,九十多歲的爺爺站在路邊用捌杖敲著地面,嘴里不停地咒罵著先他而去的不孝兒子。送葬的鞭炮聲響起、鑼鼓聲響起,淹沒了哭喪的凝噎和抽泣,漫天飛舞著碎紙片,白的、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