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三姑去世了,后天做法事,法事的規(guī)模特別大,是兩天兩夜的“二十四孝”,主事的是大俵兄的兒子,也就是我的俵侄。三姑的喪事憑著良心我必須參加。
三姑與我家其實并沒有什么血緣關(guān)系,只是同姓,排輩也相同,那時,我叫三姑的父親叫昌爺,三姑排行第三,我們姐妹一群就叫她三姑。要理論起來,三姑一家是我們家的對頭、冤家。當(dāng)年,土改的時候,我家是大地主,房子有十幾間,而三姑家是一貧如洗的貧農(nóng),政府就將我家的房子二一添作五,分了一半給二奶姑家。
那個年代,大地主家的日子是很不好過的,財物上一無所有不說,還受政府的打擊,更受村民的歧視。在我傷痛的記憶中,奶奶基本天天被當(dāng)時的公社強(qiáng)征去各個工地當(dāng)義務(wù)勞工,父母在生產(chǎn)隊上做的幾乎是最苦、最累的工種,而且工分最低,就連五六歲的我還被叫過幾次去到村里小學(xué)的院子撥草。更讓我害怕的是,我不敢出門,因為我離開家,一旦碰上了隔壁那個叫老撿子的人(老撿子在三十多歲后得肺結(jié)核吐血死了),他就會狠命地用拳頭往死里搗我的腰眼,以至我在十五歲以后還面黃肌瘦,好在父親特意找舅舅開了幾個療程的打藥我吃,今天我才這樣人高馬大。
但三姑卻十分地把我們一家當(dāng)人看。
三姑家雖然并不富足,但餐桌上的東西可算是令人垂涎欲滴,比如豬心肺、豬腦袋什么的經(jīng)常是有的。其中原因就是昌爺有門做加工棕皮的手藝,昌爺或自己去人家的棕樹上剮棕,或在各個地方去收購人家剮下的棕皮,在家里將棕皮中的線抽出來、把其余的線狀物用挑子挑成棕繩,然后,把棕繩背到五云街上去賣、把棕線背上走五十多里的路賣到贛州的專用店里。三姑煮豬心肺很有一套,放什么佐料,我不知道,只能看見心肺放進(jìn)鋼精鍋子、鍋子坐著爐子、爐膛里是紅彤彤的炭火、炭火映著一截從鍋蓋縫中探向地下的心肺氣管。待湯開了的時候,氣管就往地下吐出熱氣騰騰的泡,加上從鍋蓋縫中冒出的蒸汽,合成的那種香氣,真讓人只愿意吸氣、舍不得呼氣。那種聞到的味道到底有多大的功效,別人不知道,但我是清楚的,每逢這種香氣進(jìn)入我的呼吸系統(tǒng),我菜青色的臉就能一下子紅潤起來。當(dāng)然,鍋中的東西我也是有份的,每當(dāng)三姑將心肺起鍋的時候,就會齜牙咧嘴地撕下一小塊往嘴上吹幾吹,然后交給猴在一邊的我,并向我揮幾揮手,意思是叫我趕快躲一邊去享用!
如果是隨同三姑走出我們家的院子,我是不怕的。有一次我陪三姑在山上砍柴的時候,正巧就碰上了老撿子,老撿子二話沒說就揮拳向我的腰眼搗來,但三姑的鐮刀把比老撿子的拳頭出得還快,早幾秒鐘就落到了老撿子的頭上;還有一次,我在家門口屙尿拌砂想做個鳥窩,不想,老撿子來了,正當(dāng)我想逃時,三姑的叫聲響了起來:“你敢動手,我就灑瞎你的眼!”。我回頭看時,三姑已經(jīng)抓了一把細(xì)砂在手上。
在三姑十八歲的時候,嫁到了十幾里以外的另一個村子。三姑雖然離我們遠(yuǎn)了,但我們家與三姑或者說三姑與我們家卻并不沒有疏遠(yuǎn)。三姑有時回來,對于我們是一件不小的喜事,三姑不但必定要到我們家坐一坐,父母也放我們的假,不必去上山砍柴什么的;如果是在過年之后三姑來到我們家,奶奶、父親、母親三個中就一定有一個叫上我一起送三姑回去,到三姑家去做客。不僅如此,我們從三姑家回來之后,還一定會在我們掛在身上的布袋或提著的籃子里發(fā)現(xiàn)兩斤面條、一截臘肉什么的,這類東西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是多么的珍貴!
三姑家在當(dāng)?shù)厮愕蒙鲜敲T。在子女上,三姑是四代同堂,代代兒女雙全。三姑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后來,兒女們都有兒有女,這在計劃生育的年代,是很叫人羨慕的。在三姑七十二歲的時候,孫子還給她老人家生了一個曾孫。那時,我去三姑家做客,我不但能在三姑家中感受到真正的人間歡愛,還能從三姑家以外的人中分享到對三姑的贊嘆!在鄰里中,三姑也很得人氣,這不但因為我的三姑父曾經(jīng)是生產(chǎn)隊長,更得益于三姑的熱情賢惠;在鎮(zhèn)范圍內(nèi),三姑也算是個風(fēng)流人物——三姑家吃飯的桌子上方掛著個相框,相框中,頗顯風(fēng)采照人樣子的三姑居中,相框的最上面是一行“五云人民公社生產(chǎn)隊長賢內(nèi)助光榮榜”的紅色標(biāo)題,相框的右下角有一行用鋼筆寫上去的字“我的左邊是五云公社肖書記”。
在我成家、出社會后,去三姑家的次數(shù)漸漸就少了,倒是有時在赴圩的五云街上偶爾能遇見到三姑;再后來,就一隔十多年與三姑失卻了來往,期間,從母親那兒知道一個重要的信息:三姑父去世了。
2011年我再次回到故鄉(xiāng)后的一天,母親告訴我:三姑病了好一陣子了。我于是趁一次下村的機(jī)會去看望了三姑。
走進(jìn)三姑的土坯房院子,已然一片蕭索。磨刀石下的橙子樹只能見到已近腐爛的樹蔸,那棵能夠架竹篙曬衣服的老槐幾乎沒有了生命的象征,院坪雖然干凈卻是雨水沖刷的痕跡絲毫不見掃帚經(jīng)過的跡象,倒是墻角幾絲蟋蟀的叫聲顯得十分的清晰。
叫了幾句“三姑”,老半晌后,才聽到正廳門發(fā)出無力的響動,門徐徐地開了,接著探出一顆花白的頭來。又半晌后,一只顫顫的、曲曲的手掌搭在眉頭的上方向門外打量。我看清了,這是老了的三姑!我不覺眼睛一熱,幾步跨上臺階,一手推門、一手抓了三姑扶杖的手說:“三姑,是我呀!”三姑竟然一下子就聽出是我了“黑股呀!”
桌上的那只蓋菜的竹罩子沾滿天了灰土和蒼蠅,這只罩子上的絲節(jié)曾經(jīng)一絲不茍地一目了然,里面曾經(jīng)蓋過多少讓我垂涎欲滴的盤中之物,而現(xiàn)在,蒼蠅給我送來的味道卻使我再不敢看這張桌子;餐桌對面是一張竹椅,椅子上貼著一張類似于剃頭師傅的磨刀布一樣的墊子;三姑的身上,無論是衣服還是褲子,上面都是重重疊疊、不明真相的漬印,向我散發(fā)過來的五味雜陳,其沖擊力不亞于一個氣功師張掌推息燈火的力道;唯有兩樣?xùn)|西人氣不減,一樣是椅子邊上靠墻的這根木棍上端油光水滑的像把玩不息的古物,另一件就是餐桌上方那個“五云人民公社生產(chǎn)隊長賢內(nèi)助光榮榜”的相框仍然纖塵不染。
在與三姑斷斷續(xù)續(xù)、凌凌亂亂、模模糊糊的交談中,我串出了三姑告訴我的意思:大俵兄跟兒子出來五云做生意了,有一個孫兒、一個孫女;小俵兄的兒子在贛州買了房子,有一個孫子、兩個孫女,一家子已經(jīng)多年不回了;俵妹們先后出嫁了,都不在本村,但都在本鎮(zhèn),遠(yuǎn)的有二十來里路;家里不用挑水了,后輩們給安裝了自來水;日常費(fèi)用都由兩個俵兄們均攤,油米由大俵兄按月按量送來;突然生病了時,后輩們也回來給送去衛(wèi)生院就診,只是看后就送回家中吃藥;能走動的時候,大俵兄家里趁赴圩的機(jī)會經(jīng)常去的、也經(jīng)常吃飯;二俵兄家還沒去過;三個俵妹家是隔三差五想去就去的;生病之后,三個俵妹來得勤些;過大年、端午、中秋,在三姑父去世后,都在家里一個人過,不過,俵兄送來的食物會按過節(jié)的花樣采購送來;躺在床上不能動時,俵兄就送來熟食;不方便洗澡時都由三個俵妹輪換著來洗。
我的心一下子沉重得難以自受。走時,我給了三姑一張百元鈔。
不想,五年過后,三姑竟然辭世!我聯(lián)想起五年前三姑的所說,基本上可以設(shè)想到三姑的生活境況,三姑竟然能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帶病活過五年,這也算是奇跡!我想,三姑的晚年之可以延續(xù)這五年,憑的不是后輩帶回家的藥物、食物,而是當(dāng)年的懷戀、生存的欲望!我于是禁不住問母親,三姑死的時候有誰在身邊?我問這個問題,是因為我們這有一個說法:生前子孫滿堂,死時無人送終,這是死者最大的不幸!
而母親的回答讓我凄然:大俵兄在將這天的飯食送去時,叩了大半天的門無反應(yīng),最后撬門進(jìn)去,發(fā)現(xiàn)頭在地下、腳在床上的三姑已經(jīng)僵硬多時!
三姑的喪事,是我五十多年來沒見過的隆重。不大的院子被整個喪棚罩著,更增添了悲哀的氛圍;喪棚下是參差不齊、嘈嘈雜雜的候跪吊喪的親戚;八大金鋼的專用餐桌擺在進(jìn)院門的正中;原來三姑用餐的小廳里,替代三姑那張飯桌的是三姑的棺材,那張“五云人民公社生產(chǎn)隊長賢內(nèi)助光榮榜”的相框位置讓三姑的遺像占了;棺材的前面是一支由七個人組成的樂師、道師隊伍。樂師的奏樂和道師的唱腔催人淚下。我在三姑棺材前的跪墊上下了一跪三拜三叩禮就走出了院子。
在院坪外的石墈上,我不經(jīng)意地看見了呈拋灑狀的飯菜沾在石頭和草葉上,看樣子已經(jīng)不是這兩天的。我突然就想起,這應(yīng)該是大俵兄發(fā)現(xiàn)三姑再也不需要他們送的藥物和食物了,就隨手一拋,三姑的最后一次飯食就這樣定格了。這些殘物讓我永遠(yuǎn)清晰地看見了頭朝下、腳朝上的三姑!
正當(dāng)我沉浸在一片酸楚之中時,大俵侄來到我的身邊,告訴我一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他說:“我們在清理奶奶的遺物時,唯一值錢的是從奶奶的口袋中搜出了一張百元人民幣,這張錢的左上角卻有手寫的‘華榮’兩個字。我們知道,這是你的名字,你的名字怎么會出現(xiàn)在奶奶身上的人民幣上?”
這使我心中一震!毫無疑問,這就是我五年前送到三姑手上的那張錢。也可以肯定,寫上我名字的,非三姑莫屬!
三姑為什么要這樣做?是三姑視錢如命?是對親情的一種自珍?是想留住一種問候?還是渴求某種東西的表露?可惜,三姑已經(jīng)去世,這將是永遠(yuǎn)的一串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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