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情探
張家母女直把羅子敬送至大路邊。張家老奶奶依在門邊望著他們道別,抹了一把辛酸的眼淚。
張嬸整理著子敬侄子的衣領不無關切地叮囑道:“一路上要千萬小心!要多觀察少說話,別被他人看出來。有沒有打探到秀的消息幾天后都必須趕回來。注意不能進鎮(zhèn)里,不能去自己家及她家,以免讓便衣盯上了把你抓了噢!”
那羅子敬一個勁地點頭答應。張玉蓉輕輕地拉了子敬哥的一只手擺了擺,縱然有千言萬語也不知從何說起。待自己母親說完她才簡單地迸出兩句:“子敬哥要早點回來,別在外面眈擱噢!”說完怯怯地望著他的臉,他已起步走了她還戀戀不舍遲遲不肯松手。待子敬哥走出去老遠回頭揮手告別時她不知咋的竟在面上涌出了淚水
在大洲驛古老的小街與川滇公路的交叉口,一個頭發(fā)胡須均已花白滿面污垢衣衫爛褸的老人正懶洋洋地在那曬太陽。不遠處兩個便衣在粗聲粗氣穢言穢語地嘀咕。那瘦削佝僂的便衣沒好氣地說:“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窮山溝里搜捕一個黃毛丫頭不就是在海里撈針嗎?真是的!”那三大五粗的便衣接說:“是呀!不過這次讓我抓到手了,我他娘的先嘗個鮮兒!看她有多美多香多嫩!”瘦削佝僂的便衣瞪了他一眼:“你敢!得歸我們頭嘗鮮,哪里輪得到你!”“我就搶在頭里。你不說誰還會知道呀!”那三大五粗的便衣一臉惋惜狀?!八燃楹髿?,那樣才真的沒我的份了!”
“說現(xiàn)實點吧,”瘦削佝僂的便衣又瞪了他一眼:“現(xiàn)在人不見人,尸不見尸,難道她蒸發(fā)了?十有八九或遠走高飛或藏匿很深。沒眼線沒線索,你說我們到哪里去尋到哪里去找哇!”
那三大五粗的便衣不以為然似乎還道出了點哲理:“離去必然折回;深藏必然表露。說不定就在哪天哪個時辰她就站在你的面前了?!?/p>
那瘦削佝僂的便衣四處張望仿佛立時就會把她找出來似的:“那我們就在這里等她出現(xiàn)。這用得著中國的一句成語:‘守株待兔’。”
“說她必然出現(xiàn)并不等于她會自動落入我們的手心?!蹦侨笪宕值谋阋聡烂C地自我警示:“也要嚴密監(jiān)視四周,不可掉以輕心!”
于是兩個便衣遂賊溜溜地轉動眼珠搜尋四周的一切。
那胡須花白滿面污垢衣衫爛褸的老人盯了他倆一眼,眼神里不無警覺與仇恨:“好人啦!可千萬不要‘去而折回,藏而表露’啊——!”
那兩個便衣沒聽清那老頭嘀咕什么,只不經(jīng)意地瞥了他一眼又繼續(xù)他們的搜尋。那老人也瞥了他兩人一眼似躲瘟疫樣一瘸一拐地遠離他倆。他來到大洲驛小面館旁從破竹籃里取出一個討飯用的大碗放到足面前無助地卷屈在臺階旁。
“大黃桶”可憐關切地看了一眼那老人一邊忙著手上的功夫一邊喊道:“‘干豇豆兒’!快將這碗沒放海椒的面把那碗辣的面換回來!”“干豇豆兒”照辦了,她用‘大屏碗’(特大湯碗)轉了還從鍋里撈了一大簍面加到那大碗面里,叫他給那位老人端去?!案婶箖骸庇靡淮髩K抹布包了邊兒給那老人端了過去溫和道:“趁熱吃吧,慢慢吃別燙著了,呵——”
那老人親切地看了他一眼連忙說:“多謝!多謝!”他邊緩緩吃著面邊專注地聆聽她倆說話。
“大黃桶”驚異地問:“你說,‘干豇豆兒’,這秀與李裁縫悄悄結婚后又偷偷去了哪里?你打聽到了嗎?”
“好像……”“干豇豆兒”警惕地望了望四周便壓低了嗓聲:“去了花果場,給那個場和周圍的人家縫衣服呀。”
“你咋知道的?”“大黃桶”眨眨眼并不相信。
“‘大黃桶’你聽了下面的話你就會相信了?!薄案婶箖骸辈粺o自信:“前天有三至五個人在那一桌吃面,他們議論開了,其中有一個大爺繪聲繪色地說,花果場最近來了一個姓李的裁縫手藝好得很,許多人都上他那‘花果裁縫店’縫制衣服。我明天就去找他要他為我家縫制今年過年的新衣裳。其余幾個人聽了一都說要讓那李裁縫為他們各家做過年的新衣服。我當時聽了就猜那李裁縫必定是他,向他們一打聽,他們都說是從大洲驛搬過去的。你看,是他無疑了吧?”
“這也好!”“大黃桶”的心像一塊石頭落地一樣的踏實了:“她總算有個歸宿了噢!
那老人將那‘大屏碗’放到近處的面桌上連聲自語著“這也好!這也好!這也好啊……”然后跚跚地走了過去。
“大黃桶”和“干豇豆兒”聽了他那自語望著他一瘸一拐遠去的背影都不禁感到莫名的驚異與茫然……
羅子敬第二次離開張家去探查那自己不愿相信是真卻又不得不予以證實的情況。
這次張玉蓉一句話沒說,面上的表情令人難以揣摸。她為子敬哥失去他最心愛的戀人而感到無盡的悲痛與失望,也為在一陣蒙朧中意想不到突如其來的一星星希望而感到高興。這一線希望絕非是一種幸災樂禍,也絕非是事前預謀,更不是鎮(zhèn)定自若面對的世事演釋的必然。那完全是出人預料之外突然襲來的令人防不勝防又不得不面對的一種事態(tài),一種老天爺意外憐憫自己不經(jīng)意送來讓自己哪怕是獲得一星點慰籍的機會。她不知道自己該說啥才好,只不自覺地揚起右手在空中輕輕地揮了揮以作為告別。
張嬸看了看子敬侄子又看了看閨女玉蓉,她理解了子敬侄子的心情,他為了自己的戀人而感到無盡的悲痛與失望;亦明白玉蓉的幾分心境,為她可能捕捉到那空中意外飄飛過來的一線希冀而感到欣慰。雖然依然千叮囑萬叮囑卻內心里難以抑制自己那種不平靜。
羅子敬告別之后轉身前行,卻帶著悲痛、失望與另加幾分希望有根本改變的僥幸……
羅子敬越過萬水千山歷盡千辛萬苦,終于跟定了一對夫婦。那是一長條從山頂通往谷底的一條山脊。兩側是陡坎,陡坎下是坡度極大的坡地一級一級地直下到谷底。一條大石板路從山頂直通到谷底。路的兩側無一棵小樹僅生長著一些趴地草。這天下午風歪雨斜,過往行人的雨傘常常或被抬了起來隨風飄去或被吹得翻卷了過去。那石板鋪成的梯坎倒也平坦,走起來也較平穩(wěn)??赡切┭匦泵驿佅氯サ氖鍏s又斜又滑,經(jīng)了雨打泥抹則滑得幾乎令人難于立足。那對夫婦艱難地從山頂往下走。那男人高挑瘦削挑著一對竹篾筐晃晃悠悠的隨時都有可能被風卷走。那女人挺著一個不方便的大肚子只能側著身小心翼翼地一腳向下邁出半步另一腳再靠下去這樣往返不已緩緩向下移步顯得異常費力。勁風一來她幾乎只得半蹭著身子降下重心以免被勁風刮了去。羅子敬掉在數(shù)丈遠的后面不即不離。不時為他倆發(fā)生的險情把心都懸了起來。突然間一股勁風猛然刮來,那高挑瘦削的男人險些摔倒,掙扎著總算站定了下來。那女人卻被那股風吹歪了身子,她扭轉臉來避風不慎在這一瞬間那手中的雨傘把捏不住被吹得脫手滕空升起老高,然后似降落傘樣旋轉著飛行了一陣才徐徐降落到位于中部的陡斜的坡地里了。那女人索性坐到地上,那男人急忙撐過傘來罩到她的頭頂,自己卻站在她的身后任由風吹雨打,那情勢危急又可憐。
羅子敬那先前佯裝的一瘸一拐的步態(tài)倏地改換為正常人的步態(tài),一陣小跑到了地邊他便似坐‘梭梭板’兒樣下滑了一塊地又一塊地好不容易才到了那位于中部的那片地,他連滾帶爬沖到傘前拾起收攏返身往山上爬終于他到得那婦人面前,為她撐開傘把傘把兒遞進她手里,自己卻似泥人兒樣扶著她緩緩走完斜滑的路面,待到那段石級路他依然站在離她半步的距離試探著讓她走穩(wěn)了他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那女人方才注意到他那一瘸一拐的步態(tài)在危急關頭陡然一改為正常人的步態(tài),她不禁轉過頭驚異地打量他,可出于對他在危難之中見義勇為給予援手而對他油然升起了崇敬與感激之情,她遂沖他善意友好而又由衷致謝的微笑了。
他也相向微笑了,給予她撫慰、支持與鼓舞。
那男人走上前來千恩萬謝,他也相向報以微笑。然后他目送著他倆跚跚步入谷底那平坦的石板路。
谷底沒有橋。經(jīng)了大雨溪水暴漲,狂浪猛烈沖擊著二十余個石墩,險情又降臨到他倆的頭上。羅子敬又想前去相助,可一見他倆還能平隱地越過幾個石墩,估摸著他倆雖遇艱險卻能平安過去,他這才背靠在溪邊的高大的石牌坊上又輕輕舒了口氣,此時他分不清濕透全身的是汗水還是雨水,但他分明能感受到的就是那從自己眼角沿面頰連綿涌流而下的兩股熱流……
又過了數(shù)月羅子敬終于來到了花果場,并還找到了那個‘花果裁縫店’。他張望那店門總想透過那店門洞穿那里屋的一切光景。卻不時覺到身后尾隨著一個身影,待他回頭張望那人影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忽然聽得一個嬰兒的哭聲從那店內傳來,他內心一陣喜悅與興奮,她不僅有了歸宿亦有了未來的希望。他竟至忘卻了自己的悲哀與失落,他由衷地為她高興、自豪與欣慰。漸漸地自己亦感到坦然與恬泰。
可那身后的身影是誰?是朋友?還是那令人可怖的便衣?若是便衣不僅自己會再次墜入苦難深淵,而且還會讓剛尋到歸宿心境遂趨平靜的秀又將遭至厄運。一想到這里不禁渾身毛骨悚然。
他機警地四處張望然后佯裝不經(jīng)意樣徑直走進那裁縫店的大門。他望望天棚又巡視了一遍四周緊接著沿著那長長的通道往里屋張望。猛然覺到頭上一棒重擊就啥事也不知道了。
原來在他四處張望時已引起了李裁縫的警覺。李裁縫起先一直認為他是一個正直的人友善的人樂于助人的人。不曾想他竟是一個偽善的人狡詐的人城府極深懷抱陰謀的人甚而至于是一個追蹤獵殺對象的殺手!他越想越驚異越想越氣惱越想越忿恨!你來獵我們?你簡直是‘蚊子咬菩薩——搞錯了對象’!我是誰,尤其她是誰?我們都是獵取狡兔、狐貍與豺狼的獵人!你獵我們?可我們還要獵你哩!這正應了“大黃桶”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截蛇兒與天龍斗,你八輩子也別想贏!”你在這里鬼鬼祟祟企圖出手還不如讓我先出手,“先出手為強”??!他于是隨手撿起旁邊一根撐門圓杠向他的后腦敲了下去,只聽得“砰”然一聲響他便倒地不省人事了。
待羅子敬醒來他已感到自己已然躺在一張床上了。他微微睜開眼睛直覺室內的一切均蒙蒙朧朧,過了好一會兒才顯得清晰了些。他看見那高挑瘦削的男人歪歪斜斜地站在前面不無驚嚇與內疚。那頭裹白帕懷抱嬰兒的女人面上的淚痕未干卻泛起了笑影還一個勁地驚喜:“醒了!終于醒了!”她又轉過臉嗔怪地瞪著那男人:“要是今天他醒不來,我就與你鬧翻天沒有‘剎擱’(完結)!”說著把嬰兒遞給她的男人,自己疾速從廚房端了一碗熱雞湯坐到那床邊緩緩喂他喝。羅子敬一陣興奮與激動身子震顫了幾下卻無法坐起來。
她邊柔聲輕語安慰他邊緩緩喂他喝熱湯??伤敲嫔系臏I珠似兩股泉水樣涌流了下來。隨著她那抽泣那手中的碗與‘調勾兒’(湯匙)也微微顫動著。羅子敬緩緩將自己那感激、溫柔、撫慰另加了喜悅的視線移到她那淚痕滿面的臉上希冀讓她倍嘗溫暖而平靜下來,誰曾想她一接觸到他那目光反而止不住哇一聲慟哭起來。羅子敬急忙收回視線轉過頭面向墻壁也不禁淚如泉涌。那鐵石心腸的高挑瘦削的男人也經(jīng)了濡染猛地將頭伏進包裹嬰兒的圍裙里泣不成聲……
悲啼聲、啜泣聲充斥著整個屋子,許久都沒人說話。
經(jīng)了許久羅子敬又轉過臉來用一只手去觸摸她的手。她疾速放下碗用雙手合握住他的手卻又無聲地掉下了兩行淚水。羅子敬見了此情此景不由得吟唱起他那支自已作詞自己譜曲的《猶如遠隔兩千年》:
“分別數(shù)十天,猶如遠隔兩千年……那年你才十七歲,柳葉眉雙眼皮,秀色可餐亭亭玉立,望一眼都會心醉;你是攣生妹妹,你是你爸媽的掌上明珠,你是我心中的公主,你的笑貌雍容永遠銘刻在我心中;就在金色的童年,你哭鬧著扮我新娘要我扮新郎,我無奈把你背在背上,追趕迎親隊伍伴著那哩唎啦琴哐;就在那一天,我倆身披紅霞足踏紅浪,相依相偎熱烈親吻,盡情享受那沉迷愉悅甜蜜幸福的時光;就在那一天,相擁蘇林橋頭看倒影,一對鴛鴦水中戲,哥妹心聯(lián)情系誓百頭偕老永遠不分離;臨到婚配的前一夜,紅燭化泡影,為逃離魔掌跳江心,生離死別懸一線,天各一方何時何處能相見?一晃分別了數(shù)十天,猶如遠隔了兩千年,何日才能見面哪怕就一面,悲痛的心也不再凄苦只覺甘甜。啊……啊……嗬……”
雖然他第一次唱出聲況且他的聲音那么低沉那么柔弱可那寓意深刻的內函那自然流露而無可阻擋的真切凄美的情感卻又猛然激起了她內心深處的悲情,她那驚天動地的慟哭又驟然爆發(fā)了出來,那懷抱嬰兒的高挑瘦削的男人一手摸了把靠背椅癱坐下去也陪著慟哭起來,那嬰兒也伴和著啼哭起來,更平添了無盡的悲哀……
經(jīng)了許久,羅子敬說話了:“我能見你一面,不覺悲哀只覺甘甜。我已知足了——?!?/p>
“我也是?!碧沼裥悴粮闪藴I水。“我原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你了。沒曾想上天恩賜于我,我倆還能見上一面。我也是知足了?!?/p>
“我倆海誓山盟如今咋樣了?都是我負了您喲!”羅子敬無限內疚。
“還說呢?說起來我還真恨您!”陶玉秀的確一臉氣惱:“你還在觀音面前發(fā)過誓:‘只要今生健在,永不負您’,這誓言兌現(xiàn)了嗎?您既然沒死為啥就不捎個信給我?你既然已死了,那個與您心相聯(lián)情相系的陶玉秀那就自然已經(jīng)死了噢——!”
“是我負了您!是我對不起您喲!”羅子敬陷入了百般的痛苦。
“既然生離死別懸一線,既然迷離經(jīng)歷幾十天,既然日特追殺搜查那么緊,您那能一時就能傳出還話在世上的消息噢!”陶玉秀忙將忿然轉釋然。
陶玉秀逐漸平靜下來:“我后來也想了許多。我想,我也該清理自己的思想。我與您首先應該是并肩作戰(zhàn)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啊——先前應該是激進青年和愛國學生,要以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作為思想,以愛國愛民作為本分,以粉粹日特漢奸的驚天陰謀作為己任。我倆的這層關系應占主導地位;我與你其次應當是純情質樸的戀人啊,現(xiàn)在應該轉換為忠誠不愈的友情,信您勝過信自己,愛您勝過愛自己,忠誠于你勝過忠誠于自己。我倆還將支掌著共謀偉業(yè);我與您再次已無能力享受彼此對對方應盡的生活責任,只能分別盡到為人妻或為人夫所能盡到的生話責任;最后我還就是我小孩的慈愛的母親。我要做為我丈夫的忠實的妻子,我會為他生下一到四個子女并將他們撫養(yǎng)成才承繼我們的事業(yè)。您將有一個疼您愛您與您朝夕相伴的妻子,也會將自己的子女培養(yǎng)成才的?!。^往的事只成了美好的記憶,我將把它深埋在心底里……”她雖然理清了思緒卻依然不免無盡的感傷。
“也許……”羅子敬尚未想透徹。
陶玉秀卻打斷了他:“也許,也許,你就善于‘也許’!”
“也許,”羅子敬忽然渾身是勁倏地坐了起來?!拔疫€是要說,也許我倆有緣無份命該如此。可我倆的情、義、愛、戀將永存!”他怕她丈夫誤解便又加了解釋:“我是說,我倆應懷念過去,展望未來,彼此相互信任相互關愛相互支撐以維系好各自的幸福美滿的家庭?!?/p>
他說著遂跌跌撞撞地往外走。陶玉秀心疼地看著他不禁淚光瑩瑩,急忙轉過臉去。那高挑瘦削的男人忙將嬰兒遞進她的懷里便走過去扶住了他。
正當他不聽勸告堅持要走的那一刻,一個淚光滿面的青年女人閃現(xiàn)過來扶住他徐徐離開了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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