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時,子虛鎮(zhèn)烏有鄉(xiāng)的很多人已經(jīng)記不起鎮(zhèn)長吳德貴發(fā)跡以前的那副樣子了。鎮(zhèn)長一職雖然官階不高,但在子虛鎮(zhèn)這一方水土上卻能翻云覆雨,要什么便有什么。這樣說一不二的日子一長,吳德貴雖已過知命之年,但從樣貌體態(tài)到精神氣質還是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本來就有些胖的腰身更加肥碩,臉上莫名其妙有了很多的油亮,配著時常緊抿著的嘴唇,顯得凜然有威。說話開始變慢,語氣愈發(fā)低沉,仿佛字字句句都發(fā)自丹田。往往是慢慢開口,“所以,我說啊…”。送出醇和的男中音,并在空氣中余音渺渺。緊接著又一抿嘴,持重有力而又高深莫測。這樣的時間一長,記性不好的烏有鄉(xiāng)人也就忘記他的過去,潛意識里認為吳德貴生就這一副貴相,當上鎮(zhèn)長呼風喚雨是命中注定的,是不容置疑的。
不過,有記性的人也不是沒有。很多人私下里小心翼翼地念叨過吳德貴其實并沒有過人之能。只不過他老爹一直是子虛鎮(zhèn)上的實權派,也有些威望。所以,吳雖然一直表現(xiàn)平平,但上學,工作,提干一路走過來都順風順水。辦起事來也比一般人要方便很多。很多人都記得吳小時候學習并不怎么樣,但從小在鎮(zhèn)政府大院長大,骨子里有一種優(yōu)越感,這種優(yōu)越感隨著時間的推移又演化成一種強蠻。每次看到他爹的公車停在那里,他便弄個柳條帽戴在頭上,別上一把小木槍,跳到車頂上大聲吆喝:“這是我老爸的車!“我老爸的車我說了算,你們不能玩!…”。稍長一點兒的時候,他曾跟人練習過一段猴拳。學了幾招抓耳撓腮的動作,便四處比劃,到處招搖,仿佛得了什么真?zhèn)魉频?。很快他又放棄了,因為日復一日的扎馬步,壓腿等基本功的訓練讓他苦不堪言。后來他解釋說是因為自己體型高大,不適合猴拳這種伸縮跳躍性的動作,就改練拳擊了。其實同門師兄弟均反映他吃不得苦,悟性一般。又自覺高人一等盛氣凌人,因而與人交流不多,師傅也未對他曉以真義。后來的幾次街頭巷斗,吳德貴總是怪叫一聲,勾手如猴,耍出幾個胡掄一般的動作。實際上以他那種大塊頭,即便不仗著人多,也應該不含糊地放倒一兩個才是。吳當上烏有鄉(xiāng)鄉(xiāng)長后,多次跟人說:“我喜歡運動,從踢球到武術,搏擊都喜歡?!庇袔状嗡酚薪槭碌幕貞浧鹉贻p時的勇敢好戰(zhàn),暗示自己小時候便個性強硬,打架是把好手,遇事從來沒縮過脖子。而真實情況可能并非如此,因為知道他底細的傅東升一直瞧不上他。傅東升的老爹也是鎮(zhèn)上的元老,年長吳德貴兩歲。少時英俊瀟灑,身手敏捷,讀書也靈光。都有父萌,但傅東升做事要比吳德貴顯眼很多。后者未當上鎮(zhèn)長之前,兩人已經(jīng)背后掐了很多年。傅有個吳不能及的優(yōu)勢是頭腦靈光,說了一口好英語,經(jīng)常會不經(jīng)意地抖上幾段。吳并沒有這種能耐,便及時地揚長避短,更多的操持了“國學”知識。時不時地“之乎者也”一番,再連綴上幾句大白話。有一回傅和妻子到鎮(zhèn)上辦事,要下班的時候從鎮(zhèn)政府大樓出來到公車停車點,一路都用英語交談,溫情脈脈,女人不時發(fā)出歡快的笑聲。周圍的人聽不懂什么,但都被驚的呆了眼。吳德貴正好也在那里,一下子就黑了臉。晚上回家禁不住踢碎了兩只暖瓶還不解氣,憤憤地坐在沙發(fā)上大發(fā)雷霆:“太不像話了!眼里還有沒有這些人?!有沒有鎮(zhèn)領導和鄉(xiāng)干部?!有沒有點組織紀律性?!懂不懂規(guī)矩?!小辮子翹到天上去了,臭顯擺到鎮(zhèn)政府了!…”。兩天后,他不得不拔掉一顆火牙,卻又覺著那股火在往下沉,沉到他寬大的臀部里。折磨的他坐臥不寧,寢食難安。晚上只要有一點應酬,第二天就不得不提了臉盤鉆到廁所洗個不停。心里苦道:“多少年都沒犯的痔瘡,一犯真是比牙痛還要命!”提著臉盆出來的時候,一個人已經(jīng)在他的辦公室里等了好久,悄悄告訴他。鎮(zhèn)領導最近對傅東升好像不太感冒,提起他的時候,總是鄒著眉頭,擺擺手顯得極為厭煩。吳德貴立時感到身上那股氣一下子順了過來,有一種茅塞頓開豁然開朗的貫通感。屁股下的痔瘡竟也不覺著痛了,不通才痛,現(xiàn)在通了。好了!送走了來人,他又鉆進廁所試了試,果然不痛了。
當上鄉(xiāng)長之后,他便時時關注國學。因為要及時領會他的意圖和講話精神,連辦公室的小打字員都能背誦《論語》《三字經(jīng)》了。此外他還喜誦古詩,不時的在鄉(xiāng)政府工作報告上以加粗的黑體字印上兩句,很是醒目。又有人忙活將他以前作的一首五律,請本鎮(zhèn)書法高人吳長壽老先生以草書大字揮毫出來,裝裱在紫檀木框里,又連打了三遍清漆,擦的锃光瓦亮,氣勢非凡,掛在他的辦公室里。實際讀過的人,稍有墨水就會覺得吳詩的神韻不足,氣勢也虛浮,用詞也欠妥當。并無多少可取之處。只不過都已察覺到他氣焰正高,誰也不會拂逆他。就積攢了很多恭維,如當代李杜一般。吳德貴聽多聽慣了這種恭維,慢慢也覺得自身確實高妙,久了,也就覺著這是真的是的,從此更加自信。常常在開會的時候,不自覺吟出:“長流之不絕,必有源也!”說這樣的話時,他總是從稿子中抬起頭,望著正前方,吸氣入胸再緩緩吐出。而后一抿嘴,仿佛在含著一口氣時刻不能丟似的,面上極為凝重。有一回,他去鄉(xiāng)里的桃花湖檢查工作。恰翠波盈湖,涼風習習,頓覺十分舒爽。信口便道:“水碧天藍?。『?!”周圍一片嘖嘖之聲。管區(qū)負責人央求他提筆留念。他微笑著擺一擺手拒絕了。隨之又久久地遙望遠方,陷入了沉思。管區(qū)負責人后來還是央求吳長壽用大字寫了“水碧天藍”那四個字,裝裱在湖區(qū)辦公室內(nèi)。逢人便夸贊他的奇思和文采。很快,就真的有人認為他果真國學了得。街頭巷尾識字不多的大媽老太也開始學著“乎乎哉”“者也”起來,跟外鄉(xiāng)人的溝通就更加困難。那些外鄉(xiāng)人開始紛紛埋怨:這些年,不知怎么了,烏有鄉(xiāng)人說話的鄉(xiāng)氣這么重了?。
吳德貴的鼻子長而多肉,自坐上烏有鄉(xiāng)長,便有人說,這是一種貴相。你看,人家老爹在鎮(zhèn)上有頭有臉,自小家里米面不缺,還有牛肉,沒餓著。大了,沒做幾年田便被送進大學,沒累著。雖然也搗蛋扒瞎過,但沒太離譜,沒錯著。一工作,便有老爹罩著,一直是見風就長。干的都是露臉的活兒,沒瞎著。
做鄉(xiāng)長的時候,烏有鄉(xiāng)當時的輕紡和機加工已經(jīng)早就成了氣候,進入軌道,行情又好。鄉(xiāng)里幾個企業(yè)已成規(guī)模,足不出戶,也訂單不斷,貨到錢結。根本不用他吳德貴操勞,年年又都是鎮(zhèn)上的第一納稅大戶,獎狀錦旗摞起了一屋子。但吳德貴還是忙里忙外的樣子,這廠看看,那村走走,不時說出些鄉(xiāng)下人聽不懂的文縐縐的話來。如“四海雖大,不擇細流?!毕旅娴娜艘宦牼鸵还赡X地鼓掌,好像又從他的身上長了不少學問。偶爾在街上或者在田間地頭,他會停下來。遞上一只紙煙,跟離任的老人或者老農(nóng)說說話。絮絮地啦上一段兒,“地里收成怎么樣?”“家里幾個勞?。俊钡鹊?。末了總會說:“多保重身體,有什么問題到鄉(xiāng)里找我。”有一年,市面上都買不到平價的綠豆,吳德貴不知從哪里搞到一車,鎮(zhèn)上鄉(xiāng)里離任的,在職的都送去五斤。鎮(zhèn)上幾個老人湊到一起掂起這件事的時候,禁不住唏噓道:“看問題還是得全面的看,從發(fā)展的眼光看,用辯證的方法看。不少人說小吳稀松平常,這孩子年輕的時候也魯過,但任何事物都是發(fā)展變化的,現(xiàn)在看這孩子辦事有多熨帖!”
很多人即便是到了后來也相信,吳德貴剛任上鎮(zhèn)長一職的時候,還是想做點事的。風火了好一陣子,首先他表示要開源節(jié)流,減少浪費和不必要的形式。鎮(zhèn)政府各鄉(xiāng)辦工作往來,一杯清茶即可。門前和會議室的花籃擺設全部去掉。有幾次他出行都是只要一輛車,顛簸在鄉(xiāng)間地頭和農(nóng)村狹窄的土路上。各宣傳部門也大力運作積極配合。鎮(zhèn)政府周邊的酒樓飯莊一度開始蕭條,有一陣兒連鎮(zhèn)上人結婚的席面都冷清了下來。有一天中午,大街上人流如織的時候,吳德貴和秘書小劉突然間出現(xiàn)在街角老馮頭的餛飩鋪里,驚得滿屋子胡嚕胡嚕喝混沌的人都停了嘴。老馮頭慌慌張張從后廚趕出來,竟忘了洗手,粘了蔥花和肉末的油膩膩的大手在腰前的圍裙上擦弄個不停。嘟嘟囔囔說不出一句整話來。吳德貴微笑著雙手平開,又摁下,示意大家都坐下來。隨后很平靜地問老馮頭今天混沌什么餡兒?哪一種最受歡迎?老馮婆子興沖沖地從后廚端出兩大碗精肉混沌來,但吳德貴微笑著拒絕了這種盛情。表示要和大家一樣排隊等待。在周圍人都手足無措的時候,他微微抿起嘴唇,很平靜地走向隊伍的末尾。一位身穿迷彩服的建筑工人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微笑點頭示意卻閉口不言,顯得親切而又持重。蔥肉混沌端上來,他吃的很細,很慢。動作斯文講究,喝湯的聲音幾乎聽不見。點的東西都沒有剩下,連那一小碟花生米都一粒未落。
吳德貴去老馮頭的鋪子里排隊吃混沌這件事像長了腿一樣,未到天黑便四里八鄉(xiāng)傳的婦孺皆知。第二天中午便有個年輕人言說自己硬是翻了三個山頭奔了四十里,從山那邊趕來吃老馮頭的混沌的。并連連稱贊還是蔥肉餡的最香。鎮(zhèn)政府和各鄉(xiāng)村公所的宣傳干事們從一開始就注意到這些細節(jié),從中敏銳地察覺到其后深厚的味道。由此進行了大量的系列性,細致的宣傳工作。各種新鎮(zhèn)長廉潔奉公真抓實干的報道通過基層的大喇叭傳遍了子虛鎮(zhèn)的犄角旮旯。一股清廉之風似乎已經(jīng)撲面而來,要徹底蕩滌此前所有的奢靡和揮霍。一些大的酒樓飯莊老板那時一直胯里發(fā)虛,心里不實。生意蕭條,店中王八下架,對蝦爛在后廚里。心里開始琢磨并四下打探政府里的朋友,這種清廉是和以前一樣的一陣風,還是真的要成為一種新的常態(tài)?這種態(tài)勢直接反映到桃花湖的水產(chǎn)價格上。湖里最名貴的純野生鱖魚一落千丈,一下子降了好幾倍。因此事得實惠最多的是老馮頭,一些到鎮(zhèn)上辦事的外鄉(xiāng)人也都會轉個彎到老馮的鋪子里來。老馮頭高興地搓著腰前的圍裙,憨憨地笑著,時時暴露著紅赤赤的牙齦。借助這股清廉之風,吳德貴干脆利索地撤換了幾個不太聽自己使喚的干部,統(tǒng)統(tǒng)用了自己以前的發(fā)小友鄰和前烏有鄉(xiāng)的老部下。一些人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開始翻來覆去如過電影一般回憶著與吳德貴曾有過的每一個交集,生怕哪件事,哪句話,哪個眼神得罪過吳德貴,或容易引起他的不快。有幾個人在吳德貴的辦公室請示匯報的時候,開始念叨老馮頭的手藝?!拔易蛱烊チ?,人可真多。我站著吃的,蔥肉餡的,真香!”吳德貴不做聲,微微笑著,低頭看著文件。
半年后的一天下午,吳德貴從外地回來,一臉鐵青。周圍人都摸不著頭腦,也不敢言語。第二天一早,一個消息在辦公樓里悄悄流傳:本鎮(zhèn)上一個私企業(yè)主,膽大有腦。這幾年生意越做越大,接連收了幾個鎮(zhèn)辦企業(yè)。但個人認識很有問題,在一次內(nèi)部會議上講:市場經(jīng)濟下,我們自負盈虧。就要按市場辦事,不能只看政府的眼色。當天下午,吳德貴組織召開了臨時會議。開始他面無表情,只是講了鎮(zhèn)上一些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調查情況,強調各鄉(xiāng)村干部要身體力行解決好各屬問題。接著他著重強調了組織紀律的重要性。這也是他自上任以來最為傾力的問題。隨之他面色一變,一股激憤之情凸現(xiàn)在他胖胖的大臉盤上。“有些人掙了錢發(fā)了財,卻認識不到這是鎮(zhèn)各級領導和各界群眾的大力支持和積極配合的結果。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擺不清自己的位置。急于表現(xiàn)自己,急于脫離鎮(zhèn)政府的領導。個別企業(yè)里,職工只知道總經(jīng)理,董事長,對鄉(xiāng)鎮(zhèn)干部不理不睬。長此以往,不得了!了不得!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鎮(zhèn)政府的堅定領導就好比是一張皮,個人和各個實體,企業(yè)就是其中的一根毛?,F(xiàn)在是毛都色澤油亮了,皮卻看不見了。今后我們要做的是加強這張皮的作用,突出宣傳這張皮的作用。突出宣傳識大體顧大局的集體意識。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個別只突出自己,不講集體不顧大局的人要懂點規(guī)矩了!…”。第二天,一位頗有實力的私營業(yè)主靜悄悄地走進鎮(zhèn)政府,表示自己要拿出一部分錢來整修鎮(zhèn)上一段很早就要翻修的水泥路。因為要涉及一些賠償拆遷問題,這件事能不能以鎮(zhèn)政府的名義來做?他只負責提供資金,其它問題由鎮(zhèn)里統(tǒng)一來安排。吳德貴面色不動,中間過程未置一詞。只是等到他講完以后微微一笑:“好嘛。這件事你跟主任談吧。我曉得了。”往后幾天,鎮(zhèn)上的幾家企業(yè)接連都掛出了歡迎鎮(zhèn)政府領導視察工作的橫幅標語。從鎮(zhèn)上逐漸擴展到外頭的幾個鄉(xiāng)。那時,吳德貴剛從螺絲鎮(zhèn)回來。得知這些,那張沉甸甸的大臉厐才慢慢緩了下來。
螺絲鎮(zhèn)鎮(zhèn)長蒲克金沒有吳德貴那份與生俱來的福氣。老普家雖然人丁眾多,且多彪悍蠻勇,在一方有些影響力。但他自小家庭窘困,生活拮據(jù)。童年的時候一直身體瘦弱,靦腆多疑。一雙有些發(fā)灰的小眼珠深深陷在眼眶里,說話的時候很少抬頭看人。但另一方面這種窘迫的生活也讓他不安現(xiàn)狀,自少年時代起就野心勃勃,立志雄起。由于他個頭瘦小,易受人欺負蔑視。所以私底下他格外勤奮,在身體鍛煉上苦下了功夫。當學了一些散打擒拿,并在街頭的格斗中顯出成效之后,他開始有了信心,并進一步強大。漸漸的在螺絲鎮(zhèn)街頭巷尾有了勢頭。蒲克金少時不易,一步步混上來格外珍惜。所以年輕的時候,在每一次打斗中他都盡心盡力,心狠手辣。他總是能敏捷地竄到對手的背后,迅速地擊中對方的腰眼,再佐以重拳腳,直到對方崩潰。也因為這個他的名聲不好,廣受非議。尤其是蒲克金那雙灰色的小眼睛總是瞄著鄰家的老宅子,老地基,這一點很讓人惹火。在這種事上,他連自己都表兄弟都不放過。他表弟吳曉魯是他親姑姑家的老二,也有幾分悍氣。蒲克金的爺爺在世的時候曾留給小閨女一處房子。本來作為嫁出去的人就是潑上墻的水,一般是沒這份福分的。但蒲克金祖上留有好幾處老院,加上他爺爺也格外心疼這個閨女就把最小的那處分給了她。當時老蒲家上上下下也沒有別的異議。但吳曉魯家在鎮(zhèn)子西頭,離在鎮(zhèn)東頭的老房子比較遠,就一直沒搬過去住。后來蒲克金他爹因為孩子多手頭緊,就沒有給蒲克金蓋房,暫時在那里安頓下來。二十年過來,蒲克金逐漸衣著光鮮,在鎮(zhèn)上置了幾處宅院。卻從來沒有退還老宅的意思,也沒付過一分錢的房租。吳曉魯心里暗生氣惱,后來干脆與一戶人家單獨接洽,準備把房子賣了。蒲克金大怒,認為這無異于是在打他的臉,嚴重侵犯了他的利益。本來嘛,老蒲家祖上的房子憑什么要分給那個已經(jīng)嫁了外姓的姑姑?!況且他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這么多年,已經(jīng)住出了相當?shù)母星椤T捰终f回來,如果沒有這份煙火維系,這房子能有現(xiàn)在這個樣子嗎?!如果以前真是分給了吳家,那他為何當年不取呢?!所以當年這處老院子分給吳曉魯家這個說法很有問題,就是個處心積慮的謠言!吳曉魯以前也不是個省油之人,一向態(tài)度鮮明絕不含糊。這次有地契在手,堅決按期收房。二人話說到火處,蒲克金一把扯掉真絲領帶,一記窩心錘狠狠掏中吳曉魯。隨即滴溜溜一轉溜到他身后,再一拳擊中他的腰眼,吳曉魯龐大的身軀一下子撲倒在地。不用蒲克金吩咐,身后的一群人就圍了上去,一陣猛踹。一直到救護車來,吳曉魯也沒爬起來。古語說:腰者,腎之府也。主人一身之髓,而髓又生骨。無骨之人,自身難安。焉能再在街面上行走。吳家的老大和老三本來就怕事兒,就更沒了轍。他娘的那處老房子也就再沒人跟蒲克金提起。
蒲克金威橫跋扈,敢打敢干,同時又很有些手段。讓其同僚也很不舒服。雖然場面上互有應付,但私底下真正來往的也真不多。吳德貴是這少數(shù)人之一。蒲克金年長他兩歲,做鎮(zhèn)長也早幾年。后來有人認為雖然出身不同,但吳德貴在心里其實一直就很佩服羨慕蒲克金的強悍和手段。所以做鄉(xiāng)長的時候就與蒲克金私底下有主動的交流。對蒲克金的個性和手段多有揣摩和研究模仿。他當上鎮(zhèn)長第一次出門就去了蒲克金那里。蒲克金熱情的接待了他,二人在酒桌上頻頻舉杯,干掉了好幾瓶茅臺。雖然是平級,子虛鎮(zhèn)的腰包更鼓,但在蒲克金面前,吳德貴一直以小兄弟自居,態(tài)度恭順。時常二人正說著話,他的手往胸前一按,隨后向蒲克金有力地一翻,仿佛是失散多年的小弟見了親哥哥,激動的要掏出肚腑一般。還沒喝到耳熱,他就表示兄弟倆的脾氣對路,個性很像,以后無論作為個人還是相鄰的兩鎮(zhèn)都應進一步的交往和加深。子虛鎮(zhèn)桃花湖風光綺麗,湖產(chǎn)豐富,美味。蒲大哥有空不妨多去湖上釣釣魚,嘗嘗湖鮮。螺絲鎮(zhèn)轄區(qū)內(nèi)煤礦儲量豐富,前幾年煤價高企,鎮(zhèn)上手頭富裕,蒲克金也順風順水。手里也攥了不少礦的干股。這兩年煤價一路走跌,鎮(zhèn)上手頭拮據(jù),手里的股份也縮水了不少。蒲克金對此非??鄲赖珶o可奈何?!敖档奶炝颂土?!”他時常心里感嘆,手里沒有充足的錢,很多事就不能干,不能干?。∷宰鰤舳枷雽^(qū)內(nèi)大塊的煤炭賣上一個好價錢,且是個持久穩(wěn)定的好價錢。吳德貴表示這不是大問題,作為兄弟又是近鄰。大哥的事就是兄弟我的事,價錢好商量。兄弟嘛!蒲克金欣喜不已,理理真絲領帶,向前傾了傾。接口道:“那是咯。兄弟嘛!哥哥的事,兄弟要幫忙的?!痹诙酥苯哟楹现?,雙方為此接洽了幾次,擬定了相關細節(jié)。不久,一份兩鎮(zhèn)之間煤炭長期的供買合同順利的簽訂了。為表示誠意,子虛鎮(zhèn)還預付了一筆不小的款項,以解螺絲鎮(zhèn)的窘急。蒲克金顯出少有的興奮,灰灰的小眼睛在深深的眼眶里熠熠生光。與吳德貴緊緊地握住雙手,二人均用力搖動。隨后兩人高高舉起一杯茅臺,同時一飲而盡。
此后,兩鎮(zhèn)陸續(xù)有幾個項目達成合作。彼此都搞得鑼鼓喧天,雙方的一些秀才也都咬著筆桿,苦思冥想,接連寫出了好幾篇有關尊重市場,做大做強。強強攜手整合上下游市場的文章。聲勢喧的很大,好像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大的經(jīng)濟理論似的。
這樣交流了幾次以后,蒲克金便覺得從心理上摸到了吳德貴的命門。漸漸的生出來一種對紈绔子弟,二世祖式的輕蔑和妒恨。比較一下兩個人截然不同的出身,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當吳德貴站在他爹停在家門口的吉普車頂上別著木手槍大呼小叫的時候,蒲克金連土豆地瓜都吃不飽。瘦小的身子擠在老蒲家普遍壯實的人丁前,頭都抬不起來,灰灰的小眼睛一副受氣包的模樣。這種童年的記憶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夜深人靜的時候,有時會給他帶來一種莫名的傷感和惱恨。他想起吳德貴那張油光光的大臉龐,翻動手掌時肥嘟嘟的指肚便生出一種對敗家子的不屑和輕蔑。“哎!”他嘆一口氣靠在沙發(fā)上,微微瞇緊灰灰的小眼珠。
他早已敏感地察覺出吳德貴雖然是子虛鎮(zhèn)政府大院土生土長的子弟,但心根里卻缺乏那種真正的歸屬感和自信心。他與自己走的很近來往密切,恰恰是尋求一種安全感的考慮。一種依附于強人產(chǎn)生的安全感。這種不安全感越強,他蒲克金對他的操控力就越大。在兩個人的交往中進退自如游刃有余。蒲克金游戲般地拿捏著這種技巧,使吳德貴也覺著他存在又模糊,熱情又矜持,似乎近在咫尺而又遠在一方。有時他出于自尊,遇事尚未求助于蒲克金。正在咬牙吃緊時,蒲克金卻以及時雨式的出現(xiàn),表現(xiàn)出大哥般的擔當和有力。這些都加重了他對蒲克金的依賴感,漸漸地生出小弟樣的服從和恭敬,高興地打開鎮(zhèn)上的錢袋。
時間在慢慢的改變一切:吳德貴那張總是抿著嘴唇的大臉龐也愈加冷峻。很多時候,他直視著正前方那片虛無之處,莊嚴的像一尊青銅古佛。久久地凝視,仿佛正貫注于一種深刻的思考籌謀。而這種思考籌謀所得出的一切判斷和結論都是堅定的,不容置疑的。一種變化也在子虛鎮(zhèn)上慢慢發(fā)生,又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牽著,掌控著。這種力量在推著這種變化。但卻如水月鏡花難以捕捉難以言喻。反映最明顯的還是桃花湖里純野生的鱖魚,在驟然被冷寂了一年以后,又慢慢地回升,現(xiàn)在又接近于以前那個令人咋舌的價格。鎮(zhèn)上的酒樓飯莊也開始活絡起來,更多的活躍是掛著“山莊”和“魚館”的那些坐落在山根和湖畔的新店。一到晚上便車流如織。幾個年輕人把以前鄉(xiāng)倉庫里的兩輛摩托拾掇了出來,里里外外整修一新。轟轟轟的油門一緊似兩匹躍躍欲奔的野馬。吳德貴出門的時候,年輕人便提前跟上,揚起油門屁股一冒煙,呼的一聲,搶在最前面。吳德貴不言語,沉沉的大臉龐滿滿的凝重,肅穆的像北方寒帶地區(qū)冬天里的門簾子。緩緩地坐上車,再一次凝視遠方,車子慢慢啟動了。后面的幾輛黑轎子也如牛腚上的蒼蠅緊緊地跟在后面,啟動,冒煙。一字排開在長長的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