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水里淹不死人”。知道這句話時,我十四五歲。那年冬天極冷,大地橫七豎八的裂了許多口子,就像姥娘手上裂的口子一樣,張著嘴叫嚷著疼痛。
一個星期天,我和姥娘一起坐在炕上,兩個人腳對著腳,腳上蓋了一床小被子。姥娘說這叫“盤腳盤”。
姥娘摸著我們兩個人的腳說:“盤腳盤,心相連?!?/p>
我就嚷著:“不說這個,不說這個。說個好聽的?!?/p>
姥娘又說:“扁竹芽,紅根根,俺給姥娘引針針。引不上,姥娘打俺三拐杖。俺到南院哭一場,回來還是好姥娘?!?/p>
我扭動著身體,“多大了?還說這個。說個別的?!?/p>
姥娘問我:“你怎么不去找馬豌豆寫作業(yè)了?”我吸了一口氣,小聲的,又是神秘地和姥娘說:“她們說馬豌豆是‘私孩子’,不讓我和她在一起?!?/p>
姥娘撫了撫耳邊的頭發(fā),手隔著被子摁到我的兩只腳上,我癢得笑起來。“那你覺得馬豌豆好不好?愿意和誰玩是你自己的事,不用管別人怎么說。”
“姥娘,今天說說馬豌豆家的故事好不好?”我邊說著邊用我的腳趾去挖姥娘的三寸金蓮,姥娘沖著我的腳拍了一巴掌,“老實坐著?!比缓?,她講了一個故事……
馬豌豆的娘叫柳素云,是柳家莊人,離咱們這里六十多里,窮壤僻土。柳素云家里姐妹三個,沒有弟兄,大姐柳素月、二姐柳素華、柳素云是老三。素云的爹在素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素云娘一個人拉扯著三個閨女長大,孤兒寡母著實不容易。莊戶人家的天是男勞力撐著,素云的家里沒有男勞力,素云娘就把素月、素華這兩個閨女當小子養(yǎng)了。這姐倆跟男勞力一樣下地干活,性格上磨煉得風風火火,干起活來灑灑脫脫,有著一股精神勁。柳素云比起兩個姐姐性格上柔弱了很多,體格上也不如兩個姐姐健壯,這種柔弱使得她比姐姐們多了一種靜態(tài)之美,是個惹人疼惜的小妹妹。
天下的爺娘疼小兒,素云娘也不例外。這三個閨女素云娘最疼素云,常在素月、素華面前念叨:生素云那年天荒吃不上飯,一頓接一頓的夏播高粱,吃的她兩只眼睛里都冒著金花,素云在娘胎里吃了屈,這身子骨才不壯實。素云娘念叨的目的是想讓素云跟著王家莊的表姨劉淑貞(素云娘的表妹)學做衣服,兩個姐姐在家里安心干好地里的活,不要有意見。
柳素云靈精,手也巧,惹得表姨喜歡,盡心盡力地教她。三個月后后,柳素云就完全學會了表姨的制衣經(jīng)。又幫著表姨做了三個月衣服,算是回報。半年后,素云回到柳家莊支起裁縫鋪子。那一年,一直喜歡關(guān)門閉戶的柳家變成了熱鬧場,四莊八疃的人得了閑都愛往柳家跑,陪著老太太拉呱的,幫著姐妹們干活的,也有些人為了看柳素云跑到柳家,做件衣服套個近乎。雖然柳家姐妹們眉眼里長得很相似,但兩個姐姐風里來雨里去在地里干活,柳素云風不著雨不著在家里做針線,相貌就顯得不同了,姐姐們的皮膚沒有柳素云白嫩,眼神沒有柳素云清澈水靈,腰肢也沒有柳素云纖細,和姐姐們比起來,柳素云就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讓人看也看不夠。
往柳家跑得最勤的除了愛美的大姑娘小媳婦和村里想給柳老太太做女婿的幾個小伙子,就要數(shù)第二生產(chǎn)隊的隊長柳大寶了。柳素云家隸屬柳家莊第二生產(chǎn)隊,柳大寶是她們的生產(chǎn)隊長。有道是,縣官不如現(xiàn)管。生產(chǎn)隊長就是社員們的父母官,掌握著隊里的生產(chǎn)安排、人事分工和勞動成果的分配。柳素云得以在家中安安穩(wěn)穩(wěn)做衣服而不用和其他女孩一樣去下田,全憑了柳大寶的庇佑。柳家老太太和女兒對柳大寶敬畏有加,柳大寶常常在社員們下了田,就轉(zhuǎn)悠到柳素云家里坐坐,說說話,喝口水,這個時候柳素云家里清凈。只要柳大寶踏進柳素云的家門,素云娘就會客客氣氣叫一聲“柳隊長”,請他上座。柳素云也會擱下手里的活計走過來和柳隊長打聲招呼,給隊長倒碗熱水。柳大寶很受用“柳隊長”這三個字,別人這樣喊他的時候,他就像吃了大煙土一樣滋潤,陶醉。
柳大寶今年三十八歲,中等個,大頭方臉,塌鼻子小眼睛,說起話來甕聲甕氣,平時不是愛說話的人,遇上他不中意的人,誰說他也不說;遇上他中意的人,說起話來沒完沒了。柳大寶的媳婦叫趙小娥,過門后給他生下一兒一女。趙小娥為姑娘時模樣還算順眼,生了倆孩子以后,一張暗沉的黃臉就像霜打過的苦瓜。自從柳大寶當了生產(chǎn)隊長,趙小娥很得勢,夫貴妻榮嘛,她在老少爺們面前總想擺點譜,說起話來有了高人一等的腔調(diào)。大伙都知道從她過門那天柳大寶就不稀罕她,稀罕不稀罕她也是柳大寶的老婆,看在柳大寶的面上,大家都讓著她,一邊心里膩歪著她的做作,一邊嘴里還都恭維著她說話。柳大寶家在柳家莊是大戶門,柳大寶親兄弟六個,叔兄弟加起來十幾個,在村里算是旺門一族,村里的人都不敢招惹這個家族,他們是出了名的有事一窩上,揪揪鼻子腮動彈,招惹了一家就是招惹了一個家族。所以,柳大寶在生產(chǎn)隊里有著說一不二的霸氣,并不是他德高服眾或是領(lǐng)導能力強,是身后的家族給了他強硬的底氣。
人紅惹人妒。柳家三姐妹討得了一些人的喜愛,也就賺得了一些人的唾棄。柳家何德何能使得那四間土坯房門庭若市,連不愛串老婆門子的柳大寶都成了座上客?還不是因為有三個長得俊俏的閨女嘛。田間地頭胡同旮旯流傳著一些葷段子,多多少少都與柳家姐妹有關(guān)。大姐的胸,二姐的腰,三妹的紅嘴唇無端的和某些男人糾纏在一起,就成了無所考究的段子,不知從哪個婆娘嘴里說出來,用嫉妒和詛咒的口氣,然后隨著風飄向了更多的嘴巴和耳朵。
偶爾,會有發(fā)了心瘋的婆娘在柳素云家的胡同里罵一些不指名不道姓的臟話,柳家總是靜悄悄的,沒有人出來詢問和搭話。發(fā)飆的婆娘罵完了解了心頭的氣,走遠了,探頭探腦看熱鬧的人也散了,柳家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搞不明白是誰惹著那婆娘了。
田間地頭歇息的時候,也有人心里嫉妒柳素云不下地干活,不敢指責柳大寶,就指責素云娘偏心,并且編出了順口溜:窗戶里,窗戶外,一樣的閨女兩樣待,素月素華當牛馬,留下素云繡樓待。
日子真是一個經(jīng)不起過的東西,它日復一日,又日復一日,再日復一日。閨女們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柳素月和柳素華能干活人長得又俊,說媒的就踩破門檻了。素云娘守著好閨女不愁嫁,有點拿著繡花針挑挑揀揀的架勢。挑歸挑,素云娘不糊涂,她知道:姑娘大了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
兩個姐姐相繼出嫁了,大姐柳素月嫁給了前村的明長禮。隔年,二姐柳素華嫁給了后村的徐文寬。明長禮家姐弟四人,父母健在,家境不錯。大閨女柳素月隔年生了一個胖小子,素云娘只是去下了湯,送去了雞蛋小被子,看了看閨女親了親外甥就回家了,素月婆婆伺候得好,把閨女交給人家一百個放心。二閨女柳素華的婆家也算是上等人家,只是婆婆早早去世了。柳素華生閨女的時候,正是寒冬臘月,柳家老太太可就不放心了。沒有婆婆,女婿徐文寬一個年輕后生怎么能伺候好月子,老太太擔心閨女烙下月子病,包起自己的替換衣服就住到徐文寬家里。
柳家老太太住到閨女家,四間老房子里就剩下柳素云一個人了。臘月是裁縫最忙的時候,越往年根越忙活,娘在家的時候給素云做飯吃,還能給素云打打下手,縫個褲腳,鎖個扣眼什么的,娘不在家,柳素云一個人忙得就亂套了。一忙起來就忘了做飯,爐火也總是忘了加煤。餓了就著咸菜吃幾口娘臨走蒸下的窩窩頭,喝幾口熱水。
這天晚上八點多了,柳素云還沒吃晚飯,正趕著縫幾條剛做完的褲腳。冬天的夜,八點多算入夜了,四周一片寒冷寂靜。柳素云一個人坐在屋里,爐火里的細微聲響都聽得清清楚楚。突然,柳素云聽見大門口有人輕輕敲門,聲音不大,恰好能使她聽見。柳素云披了大棉襖走到門邊,輕聲問:“誰呀?”
門外有個男人低了聲音說:“我,開門?!?/p>
柳素云一時沒聽出是誰,就說:“做衣服明天再來吧,今天不收了?!?/p>
“你大寶哥。開門吧,我給你帶了東西?!?/p>
柳素云聽出是大寶的聲音了,還是猶豫了一會才伸手把門打開。柳大寶手里提了一包東西,沒說話,擦過素云徑直走進屋里。柳素云站在門口遲疑了一下,將大門掩上跟進來。
“又沒吃飯吧?”柳大寶將手里的包袱放到桌子上,一邊打開,一邊問。
柳素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還沒呢,本打算做完手里這件再做飯吃?!?/p>
柳大寶拿出幾個小籠包,“我去鎮(zhèn)上給你買了幾個包子,涼了,你熱熱再吃?!?/p>
娘不在家,柳素云在柳大寶面前很拘謹。“家里有吃的呢,你拿回家給孩子們吃吧?!?/p>
柳大寶抬起眼看著燈光下的柳素云。燈影里看美人,美的虛幻,也美的真實,燈光下的柳素云比白天多了一份虛幻美,虛實相間,美得不可方物,柳大寶的呼吸停了,眼神直了。喘上這口氣來,柳大寶往素云面前湊了湊,盯著她的臉說:“這是我跑了十多里地專門給你買的。‘姜記小籠包’,好吃,你嘗嘗就知道了?!?/p>
柳素云一邊躲避柳大寶哈到臉上的氣,一邊說:“這樣好的東西,我怎么能吃,你還是送給大娘(大寶娘)吧。柳隊長,我這里趕活計呢,就不留你了?!?/p>
柳大寶聞著柳素云頭發(fā)上散發(fā)出來的香味,眼睛順著臉蛋看下去,白皙的脖子,圓鼓鼓的胸脯,纖細的腰肢。柳大寶魔怔了,心跳突然加速,只是看著柳素云紅嘟嘟的嘴唇在動,說的什么他一點也沒聽到。他身體里有個怪獸正在一點點變得強大,瘋狂。它在使勁地咬斷捆綁的鐵鏈,咬斷柳大寶的理智。柳大寶失控了,他要瘋狂,他要發(fā)泄,他感覺自己要爆炸了,他伸出胳膊猛地把柳素云摟進懷里,親住了她的嘴巴。柳素云一下子懵了,使勁推柳大寶,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可是,她瘦弱的身子骨怎么能推得動像熊一樣壯實又發(fā)了狂的柳大寶呢。
“你走!滾出去!”柳大寶松開嘴,柳素云像發(fā)了瘋一樣喊著。“素云,我是真心對你好,只要你依了我,以后,我聽你的,我離婚,我光明正大娶你……”柳大寶語無倫次地表白著。
“你走!你再不走我喊人了。”柳素云一邊掙扎一邊說。
“你喊,我害怕你喊?你喊吧,讓別人聽見,我就說是你叫我來的,你是我的老相好,我不怕,我倒要看看你以后怎么見人!”柳素云一下子僵住了。
“如果不是我,你和你娘能天天坐在家里不用下田,還不用往隊里交錢買工分?你不喊大伙還覺得咱倆有啥事呢,俺家那婆娘為這事疑神疑鬼跟我吵了好幾次,你喊吧,你不怕她撕了你的臉你就喊……”
這一夜柳素云家的燈亮了一個晚上,大伙都知道她趕制衣服,就連第二天柳素云披頭散發(fā)臉色蒼白,都沒有人覺得不正常。
第二天,天剛下黑,柳素云就關(guān)了大門,關(guān)了屋門。八點多鐘,她聽見大門口有人輕輕拍門,她沒有出去,伸手關(guān)了屋里的燈。第三天、第四天依然如此。
素云娘年底回家,發(fā)現(xiàn)柳素云瘦了很多,老太太心疼了,過了年沒有去素華家。正月沒有人做衣服,也不用去地里干活,正是莊戶人家串門嘮嗑說媒牽線的好時機。
柳素云二十一歲,如花似玉的年齡,也是媒人踩破門檻的年齡。這天,柳二嬸來家里串門,和素云娘坐在炕上說話,說著說著就扯到本村幾個還沒有媳婦的后生身上,柳二嬸夸完了這個夸那個,最后,探起身問素云娘,你不覺咱村柳更生和你家素云正般配?素云娘順著柳二嬸的話語思量了一下,心里也感覺著柳更生這孩子無論品性長相還是家庭條件,在村里都算是拔尖了。素云娘一直有意把素云留在自己村里,老來眼前也有個指望。她又不想當著柳二嬸的面說自己鐘意,一旦柳更生家不愿意豈不是折了自己的臉面?她隨著柳二嬸的話說:“那更生倒是挺好的,咱倆思量著行,不算行。那還要看看素云什么意思,看看人家更生家什么意思?!?/p>
柳二嬸笑嘻嘻地說:“要不你問問你家素云,我去問問更生家?這事啊我看能成?!眱蓚€人又說了一會話,柳二嬸起身走了。
柳素云過完了年一直在她房間里呆著,女伴們來找她就說說話,沒人找她就躲在家里不出門。平時素云就不愛串門子,素云娘也沒覺得是個事。柳二嬸走了,素云娘就去素云房間里和素云說起更生這事。柳素云坐在炕上,用手指揪著枕巾的角,小聲說:“不行?!?/p>
素云娘不知道素云的話啥意思,坐在炕沿邊,細心給素云分析更生家確實挺合適。素云打斷娘的話說:“娘,真的不行?!闭f完,扭頭抹起眼淚來。
“有什么事說什么事,不愿意也不用哭啊,你也真是的?!彼卦颇锛芍M正月里哭鼻子流淚的。
“娘!”素云哭得更厲害了。一邊哭一邊哽咽著將那天晚上柳大寶來家里的事說了。
“這個王八羔子!”素云娘聽完,從炕沿上蹦起來,怒目圓睜地站著,緩了一口氣,老太太又俯下身小聲問素云:“這事你沒有和別人說起過吧?”
“沒有?!?/p>
“這事和誰也不能說了,你記住了啊。那個王八羔子娘私底下找他,這事可不能聲張了。”
素云娘的情緒稍微平復一點了,素云又小聲說:“娘,這個月我沒來那個。以前從來不拖的?!彼卦颇飶埓罅俗彀?,目瞪口呆地看著素云,僵直著身子,一時間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柳素云嫁給馬豌豆的爹馬祥達就像現(xiàn)在的閃婚。倆人在正月底相了人,二月初訂了親,三月初上就娶進家門了。
馬祥達是馬家莊人,縣城北六里地,和我姥娘家一個村。馬祥達的爹叫馬有道,是個白鐵匠,箍水桶,做煤油燈燈臺,做白鐵的大盆,也做酒壺,做錫酒壺的手藝最拿手。馬祥達姊妹三個,一個姐姐一個妹妹。這姐倆聰明伶俐能說會道,大姐嫁給了一個軍人,做了隨軍家屬,小妹妹馬祥燕和馬祥達在村里干農(nóng)活。馬祥達跟著爹學過手藝,不精,農(nóng)閑時幫著馬有道趕集賣貨。馬祥達長得敦實憨厚,濃眉大眼,鼻直口方,人很精神,就是不愛說話。坐在集上賣貨,有人問:“這燈臺怎么賣?”
馬祥達頭也不抬:“一塊錢倆?!?/p>
人家一聽,沒打算買倆啊,就說:“五毛錢買一個。”
馬祥達甕聲甕氣地說:“不賣。”惜字如金。
最近,馬有道心里犯堵,過年都沒讓他高興起來,出門進門都唉聲嘆氣??吹酱謇锏陌⑷⑺亩既⒘讼眿D,再看看自己悶頭悶腦的兒子,他喘氣都不順堂。按理說,他家的家境不算差,兒子不用愁媳婦,可是,兒子一年說不了幾句話的脾氣讓好姑娘都繞著走,歪瓜裂棗他又看不上,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高不成低不就,還沒有媳婦呢,村里這么大的都有娃了。馬有道走街串巷時認識了同樣走街串巷的貨郎王步才,兩個人能說上話來,遇到時常一起喝個燒酒,說說心里的積悶。王步才是貨郎也是柳素云的表姨夫。
正月里,素云娘跑到王家莊裁縫表妹劉淑貞那里掉眼淚,說起素云的事。劉淑貞跟素云在一起住了半年,對素云心疼著呢,就像自己的女兒一樣。聽表姐說完,氣憤得不行:“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告他,或是揍他個半死,我們要給素云討個公道?!?/p>
素云娘咬著牙搖頭:“我一開始也是這樣想的,恨不得親手撕了那個混蛋,可是,靜下心想了想,解氣是解氣,可是,解完氣之后呢。這世道,對女人哪里有什么公道,男人三妻四妾世人能接受,容不得女人有差池。這事張揚出去,那個畜生還是照樣老婆孩子熱炕頭,照樣當他的隊長。咱閨女呢,名聲壞了,這一輩子的路可就難走了哇?!?/p>
劉淑貞嘆口氣點點頭:“姐說的也是理。咱們要趕緊給素云找個婆家呀,最好離得遠點?!彼卦颇镎f:“這不是跑來跟你說嘛,咱們很少出門,又不能讓外人知道,這個事只能依靠她表姨夫了?!?/p>
王步才趁著正月里有空,心里揣著老婆交給的任務,四處走親訪友。到馬家莊之前已經(jīng)拜訪了劉家莊的劉范文,張家莊的張安寧還有林家莊的林家聲。見到馬有道時,他已經(jīng)沒有了說媒的想法,前面幾個答應的都挺好,但是,只是空答應,沒有實際人選。王步才當貨郎出身,看好了貨,點錢拿走,一把一響,痛快!當媒人不一樣,走了大半天,好話說了一籮筐,也沒有把“貨”賣出去,白忙活就沒勁頭了,所以,見了馬有道他沒提起柳素云,只說,得了閑來看看老哥。
王步才是安下心坐著和馬有道說說家常話,馬有道安不下心啊,心里有愁事,說著說著就繞到自己的兒子身上。不聾,不啞,不癡,不傻,這心里明白著呢,就因為不愛說話,到現(xiàn)在也沒對付上媳婦。說起不愛說話的程度,馬有道說起馬祥達小時候的事。馬祥達五六歲的時候,大伙都知道他不愛說話,常常用馬祥達說不說話打賭。有人說:“誰能讓馬祥達說一句話,我今天的工分就給誰記上?!焙竺婢陀腥烁蛸€,用“說”還是“不說”押一天的工分。
一群人“呼啦”圍上馬祥達,千方百計逗他說話。
“祥達,叫叔叔,我給你買糖吃?!?/p>
“祥達,你爹今天去干啥了?”
“祥達,你今天吃的啥?”
馬祥達站在人群中間,不急不躁,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別人說什么他都是那副表情,一聲不吭。后來村里人有了這樣一句話:“你有本事?你要有本事,讓馬祥達說句話給我聽聽,我才服你?!?/p>
馬有道說著,王步才聽著。聽著聽著,王步才心里一動,他接上馬有道的話:“老哥,你一說,我倒是想起一個人。我老婆有一個外甥女,人長得耐看,脾氣也好,曾經(jīng)跟著我老婆學做衣服,在我家住了半年,那孩子真不賴。過了年二十一歲了,也正踅摸婆家呢。城南柳家莊的,窮鄉(xiāng)僻壤,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要是能嫁到你們馬家莊那可是造化了。”
馬有道一聽馬上來了精神,遠是遠點,要是人好那也行,他詳細問了一下柳素云的情況。然后說:“遠不是問題,咱娶媳婦不是嫁閨女,圖個人好。只是,我那兒子雖然不愛說話,但是,他心里挑。先讓他們見見面著,要是成了,就了了我的一樁大心事呀?!?/p>
王步才離開的時候,和馬有道約好了,第二天,馬有道帶著兒子去王步才家,在王步才家里讓兩個人見見面。
王步才從馬有道家出來,騎著自行車直接去了柳素云家,和素云娘說了馬祥達的情況。要是以前,素云娘定然不同意女兒嫁給這樣的人,現(xiàn)在,可算是見到了救命稻草,對著王步才說了一堆“讓您費心了”。滿口答應明天帶素云去見人。送走張步才,素云娘又反復叮囑素云,見面時,如果馬祥達不說話,她要盡量找話說。末了,又叮囑,也別說得太多,別惹他煩。
馬有道和馬祥達說起去王家莊見人,馬祥達心里也沒當回事。他聽爹說借輛嶄新的大金鹿自行車騎著,就沒吭聲反對,他想到的是騎著新自行車在路上撒撒歡,離開家出去透透氣。馬祥達不說不行,那就是行了,馬有道趕緊出門去馬二丫家借自行車。馬二丫結(jié)婚時婆家給買了一輛自行車,過完了年正住娘家呢。昨天,馬有道還看見她騎著自行車路過自己的家門口,那輻條在陽光下亮得唰唰的,就像攪著銀花。
第二天,柳素云穿了月藍底色印有小碎花的褂子,黑色的滌卡褲子,黑條絨的膠底棉鞋,長頭發(fā)梳成兩條麻花辮垂在肩上,素素凈凈站在娘的眼前。當娘的左瞅瞅,右瞅瞅,怎么看都好看。“挺好的,就是臉上的表情,再自然一些,別一臉做錯事的表情。”
柳素云咬了咬嘴唇小聲說:“娘,咱這樣是不是糊弄人家?”
素云娘揮了一下手,非常嚴厲地說:“這事聽娘的,你給我記住了,你就是黃花大閨女,那件事到死也不能再和別人說?!?/p>
柳家莊離王家莊十多里地,馬家莊離王家莊五十多里地,馬祥達和馬有道到達王步才家時,柳素云和娘早就到了。他們爺倆一進大門,在屋里小聲說著話的幾個人趕緊迎到院子里,王步才介紹著她們互相打招呼。柳素云羞答答喊了馬有道一聲叔,臉上飛起兩朵紅暈,沒敢抬眼看馬祥達。馬祥達經(jīng)介紹喊了素云娘一聲大娘,看到柳素云時眼神楞了一下,心臟“吐”地哆嗦了一下。
進到屋里,馬祥達和柳素云被表姨領(lǐng)到到里間,并給他們關(guān)上了房門,幾個長輩坐在堂屋里說著家常,聊著春種。馬祥達坐在炕沿的東邊,柳素云坐在炕沿的西邊,兩個人中間留了一個大空間。一開始,兩個人悶坐著,馬祥達晃動著兩只腳看自己的鞋,柳素云拿過辮子用手指一下一下繞著辮梢。柳素云記著娘說馬祥達不愛說話,她要主動找話題,她絞盡腦汁地想,也不知道第一句話說什么好,手指繞辮梢的速度一下一下慢下來。馬祥達悶聲悶氣地問了一句:“你們早就到了?”柳素云小聲說:“也是剛到一會?!?/p>
“你是柳家莊的?”
“嗯?!?/p>
“柳家莊到這里走多長時間?”
“載著俺娘,走了半個多鐘頭?!?/p>
“你走得慢,俺和俺爹五十多里才走了一個多小時?!?/p>
堂屋里幾個人一邊說話,一邊注意聽著里間里的動靜。聽見馬祥達和柳素云有問有答的,王步才看著馬有道笑著朝里間努了努嘴,馬有道笑著點了點頭。劉淑貞拍了拍素云娘,兩個人去了廚房,一邊說著悄悄話一邊準備中午的飯菜。天將近晌午,馬有道父子回去還要趕五十多里地,不能讓人家空著肚子走。
午飯很簡單,一鍋白菜和摻了白面的玉米面餅子。等素云娘和劉淑貞從廚房端了飯菜走出來,王步才、馬有道、馬祥達和柳素云四個人正在堂屋里說著話。馬有道和馬祥達痛快地接受王步才挽留吃午飯,讓素云娘和劉淑貞心里有了底。吃飯前,邱淑貞向素云使了個眼神,素云跟著她去了廚房。劉淑貞問素云:“你覺得這人怎么樣?”素云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最后說:“我聽你們的,你們看著行,就行?!?/p>
一頓飯吃得客客氣氣,柳素云和馬祥達吃了沒幾口,很拘束。盡管劉淑貞一直在說:“吃菜啊,別放筷子,都別客氣啊,就和在自己家一樣。”大家還是細嚼慢咽,吃得很安靜,說話的聲音都做了修飾,語氣平和地說著一些沒話找話的話。令馬有道吃驚的是,馬祥達變得有問必答,很謹慎的回答著王步才、劉淑貞和素云娘的問話,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兒子語言表達能力挺好。王步才給馬有道倒水時用胳膊碰了碰他,朝馬祥達點了一下頭,意思是讓馬有道悄悄問問馬祥達,對素云中意還是不中意。馬有道心領(lǐng)神會,飯后他拍了一下馬祥達走到院子里,馬祥達跟著走出來。“怎么樣?這人中意不?怎么給人家回話?”
“挺好的,就怕人家不愿意?!?/p>
爺倆一前一后走進屋,馬有道沖著王步才笑了笑。重新入座后,馬有道邀請素云娘去馬家莊做客,素云娘很痛快地答應了。
定親,登記,結(jié)婚就像水到渠成,順其自然。可是,素云心里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在演戲,一場用自己的命運做背景的喜劇或是悲劇。
結(jié)婚那天,素云娘將一個裝了雞血的小瓶子交給素云,然后趴在她的耳邊說了一些悄悄話。柳素云的臉騰地紅了,難為情地搖頭再搖頭。素云娘拍了她一巴掌,用手指指著她的額頭:“我的祖宗,你一定記住了啊,這關(guān)乎著這一輩子你男人拿你當人不當人,這可不是鬧著玩的?!?/p>
柳素云穿了紅褂子,頭上簪了一朵紅花走出家門時,街道上站了些看熱鬧的。以前,素云娘嫁女兒,喜歡聲勢,幾個月前逢人即說,閨女要結(jié)婚了,到那天來啊。恨不得讓全世界都知道她女兒找了家好人家,挑了個好女婿。柳素云結(jié)婚,接媳婦的喜車到了,村里人還不知道是誰家的喜事。聽說是柳素云結(jié)婚,大家都覺得很突然,站在胡同口一邊看熱鬧一邊打聽,婆家是哪里?素云娘喜笑顏開,并不詳細說婆家的地址,只說:“素云哪,跟了她表姨了,她表姨給找的婆家,遠了去了,素云自己愿意,愿意就去吧,好歹我眼前還有兩個女兒?!?/p>
與柳家的低調(diào)相反,馬家莊是大辦特辦的,整個莊子的人都知道馬祥達娶媳婦。馬有道提了家里的兩只雞去公社的拖拉機站找自己的表舅的二表哥,磨嘰了半天,遠房表舅終于答應用站上的拖拉機做喜車去迎娶。馬有道有一種守得云開見月明的欣喜,我兒子不愛說話怎么了,你們不嫁,我們照樣娶到好媳婦。柳素云很為馬家撐臉面,俊得全村人都找不到詞匯來形容,只是咋著舌說:“好媳婦!好媳婦!”
拜天地,坐床,敬酒,喝喜酒,鬧洞房,這一天下來,柳素云覺得就像過五關(guān)斬六將,累得渾身酸疼??腿藗冴戧懤m(xù)續(xù)走了,婆婆過來和柳素云說完“她嫂子,天不早了,早點歇著吧。”就和公公回房間歇息了。柳素云回到自己的新房,看著馬祥達和鋪了新被褥的炕,心一下子緊張起來,她想起娘塞給自己的那個小瓶。
柳素云拿出娘家陪送來的紅包袱,伸手在包袱里摸索。馬祥達走到她身邊,聞著柳素云身上的雪花膏味,小聲說:“你穿紅衣服真好看,顯得臉粉撲撲的?!睕]等柳素云摸到那個小瓶,馬祥達伸出胳膊把她摟到懷里,柳素云緊張得出了一身汗。
馬祥達就像突然爆發(fā)的火山,將柳素云抱到炕上。柳素云根本來不及按照娘教的去做,一開始柳素云緊張著,擔心馬祥達會不會發(fā)現(xiàn)什么。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馬祥達盡情地宣泄著自己的激情,并沒有出現(xiàn)她擔心的情景。喘息中柳素云突然放下了這么多天來的擔心、愧疚和不安,她用身體迎合著馬祥達,她極力想把那個寒冷的冬夜從自己心里擊碎,把那個冬夜留在自己身體里的東西也擊碎。
相擁而臥時柳素云還想,等馬祥達睡熟了,自己悄悄去拿包袱里娘給放上的小瓶子。這樣想著,竟慢慢睡著了。等她睜開眼,天已經(jīng)亮了,她聽見婆婆做飯的風箱聲從小東屋里傳出來。馬祥達還在身邊睡著,柳素云悄悄穿好衣服,整理被子時她看見了炕單上有一小塊血跡。她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肚子。
柳素云去東屋跟在婆婆身后叫了聲娘,婆婆就把她推出來,“不用你,我做就行,別弄臟了衣服?!绷卦苹氐椒块g里,馬祥達已經(jīng)起來了,站在炕邊,瞅著炕單上的血跡,看見柳素云進來,咧開嘴沖著柳素云笑,柳素云的臉“唰”地紅了。
婆婆單獨給素云做了媳婦飯,早飯時,小姑子用一個暗紫色的木托盤端著送到柳素云房間里。兩碗手搟面,每碗面上趴著一個雞蛋。柳素云和小姑子馬祥燕同歲,生日還比馬祥燕小了幾個月,馬祥燕摟著她親親地喊新嫂子,柳素云抿著嘴笑,不好意思答應。
吃完飯,家里收拾妥當,婆婆過來和柳素云說話:“路程太遠,二日不回娘家門,娘家那邊都知道吧?家里的飯要是吃不慣就說,別不好意思。進了門就是自己的家,不要把自己當外人?!?/p>
素云順著婆婆的意愿說:“娘家那邊知道不叫二日,遠了不方便。娘做的飯很好吃,我不太會做飯,娘得空教教我。”
當?shù)赜行孪眿D“回二日叫三日”的習俗。結(jié)婚第二天,媳婦的娘家嫂子來接回新媳婦和女婿,在娘家辦酒席;第三天,媳婦的奶奶輩(又稱三日老婆)送新媳婦和女婿回婆家,婆家要酒宴伺候,好好招待。結(jié)婚三日分喜盒,三日晚上看媳婦,媳婦要分馓子吃。
柳素云打心眼里不想回去,不是不想娘,是不愿意回到那個地方。她昨天走出村子時,覺得自己像一顆隨風吹起來的蒲公英種子,閉上眼睛隨著風飛吧,飛到哪里算哪里,飛到哪里就在哪里落地生根。
新婚的二日沒有回娘家,九日沒有回娘家,十六日也沒有回娘家。柳素云生馬豌豆之前沒有回過娘家。素云娘和倆個姐姐來看過素云幾次,看到馬祥達和家里的人對素云都很好,素云娘放心了,叮囑素云聽婆婆的話,好好孝敬家里的長輩,做個賢惠媳婦,又拉著素云到房間里說了許多悄悄話。
婆家的人對素云是真心的好,可素云心里就像揣了個兔子,總是惴惴不安。她每天很努力地搶著干一些活,恭恭敬敬地對待公婆和丈夫。一個月后,她小心翼翼告訴馬祥達自己有喜了,馬祥達就像撿了元寶一樣一把抱起她在房間里轉(zhuǎn)圈圈。公公婆婆知道后,高興得臉上掛了紅暈,出門進門嘴角都掛著笑意??粗牌藕驼煞蚋吲d的樣子,素云心里有點不好受,不安愧疚和恐懼總是在心里折磨她,炕單上的血跡總是出現(xiàn)在她的腦子里。那個孩子是不是已經(jīng)沒有了?依舊沒有例假,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換成丈夫的了?她總是這樣胡思亂想。
馬有道拿出家里的積蓄,托在部隊上的大女兒給素云買了一臺縫紉機、一臺碼邊機。懷了孩子的素云和在娘家一樣,吃了飯就做做針線。天越來越熱了,柳素云給公公婆婆做了新褂子,給小姑和丈夫做了一條新褲子,自己做了件略顯肥大的褂子,遮掩她日漸明顯的小腹。
馬有道買來機子是夏天的事。公公、婆婆、小姑和丈夫穿上新褂子新褲子,出門后喜滋滋地炫耀是素云給做的,胡同里胡同外的人才知道素云會做衣服。素云不但會做衣服,做出來的衣服還很合體,先是小姑的閨友,后是馬祥達的玩伴,慢慢地四鄰八舍的人都來找素云做衣服。
馬家莊里有個裁縫,叫徐翠蘭,住在莊西頭,四十多歲,能說會道,平時做衣服捎帶說媒。四莊八疃的大姑娘小伙子經(jīng)她撮合成親的不少。徐翠蘭屬于伶牙俐齒的能說會道,不只是順人說好話,吵起架來也是高手,是個不能把死人說活了,也能把活人說死了的人。柳素云結(jié)婚那天她去看了,回來后嘖嘖了好幾天:“真是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了,這么好的閨女要是擱在我手里,我能給對付個吃公家糧的?!?/p>
找素云做衣服的人越來越多,去徐翠蘭那里的人就越來越少。本來這年月做新衣服的人就不多,這樣一來,徐翠蘭那里就沒什么活了。以前,馬家村的人做衣服都是徐翠蘭的事,盡管,徐翠蘭常常把衣服做得不合體,大家也一直將就著,圖個近。莊戶人家衣服肥了能將就著穿,不能瘦了。衣服偏瘦,干農(nóng)活緊巴,抬不起胳膊彎不下腰,穿著能把人累死。徐翠蘭做衣服容易偏瘦,不是為了合體,裁剪時總想著剩下點布料自己留著,用來打個補丁,補個襪子,用漿糊糊起來納鞋底,或是鋪個鞋墊。村里人都知道她這個毛病,也有人因為衣服瘦了和她吵吵,徐翠蘭的嘴巴從來沒讓別人得過便宜?,F(xiàn)在,村里又來了一個裁縫,不但衣服做得比徐翠蘭合體,人也比徐翠蘭好看,說起話來溫溫柔柔的比徐翠蘭的大嗓門好聽,大伙心照不宣的都不去徐翠蘭那里了。
徐翠蘭心里惱啊,看到大家不來找她做衣服了,先是站在街道上開著玩笑質(zhì)問不來她這里做衣服的人,怎么不來做衣服了?后來就干脆站在街上皮笑肉不笑地說,馬家村的人都被狐媚子迷了,我說今年夏天的風怎么這么騷啊,原來是村子住了騷狐貍。
這些話由眾多個嘴巴傳到柳素云耳朵里,柳素云總是不溫不火地笑笑,什么話也不說。傳話的人支棱著耳朵聽不到回聲,就和小姑子馬祥燕說,把話傳給她聽,馬祥燕聽后把徐翠蘭罵了個狗血噴頭。馬祥燕為嫂子出頭罵徐翠蘭了,這話又給傳到徐翠蘭那里。一場口水仗無形中展開,越罵越難聽,傳話的人樂此不彼,享受著其中的樂趣。直到徐翠蘭拿著剪刀要剪碎馬祥燕的嘴巴,馬祥燕拿著鐵锨要拍碎徐翠蘭的頭,傳話的人拼死拼活拉住了,再傳下去要出人命了呀,傳話的人才打住了。
柳素云只是安心做衣服,溫婉的和村里的人說話,不摻和口水戰(zhàn),看上去一副不急不躁的的模樣,大家都夸她人好、活好、脾氣好,實際上她哪有心思摻和。那天,胡同口的耳順娘來家里找婆婆說話,看見素云的肚子,與婆婆說:“你家媳婦幾個月了?”
婆婆說:“三月底,四月初的,五個多月了。”
耳順娘說:“這身量可不像五個多月,難不成是雙胞胎?”
婆婆笑著說:“那敢成好?!?/p>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柳素云聽了這話,緊張的手心里都是汗,好幾天夜里做惡夢。
十月初八上午,天空飄起了小雪,西北風嗖嗖地刮個沒完,天氣冷得吐口唾沫都能馬上結(jié)成冰。地里沒有農(nóng)活了,一家人都窩在家里,馬祥燕纏著素云打撲克。素云沒有馬祥燕機靈,總是輸。打兩局站起身去趟茅廁,再打兩局又站起身去趟茅廁,馬祥燕咯咯咯地笑她輸?shù)脢A不住尿了。素云紅著臉說,早上喝多了水,這會兒一冷,尿就多。
素云去第三趟時,馬祥燕說:“真是的,被你傳染了,等等我,和你一起去?!眱蓚€人一出門,寒風嗚地撲過來,馬祥燕打了個冷戰(zhàn),縮著脖子加快了腳步,小碎步子“篤篤篤”往茅廁跑。
素云說了一聲:“等等我!”也加快了腳步跟她在后面,突然腳下一踉蹌,“哎呀”一聲,伸手去扶前面的馬祥燕沒扶著,咕咚一聲摔在地上。馬祥燕聽見咕咚一聲,回頭一看,嫂子躺在地上抱著肚子痛苦地扭曲著臉,嚇得大聲喊:“娘!娘!俺嫂子摔倒了。哥!哥——”
屋里的人聽見馬祥燕的喊聲,都跑出來,看到素云躺在地上,馬祥達蹲下身想扶她起來。祥達娘嚇得聲音都變了:“俺的天,素云啊,怎么這么不小心呢?!彼牧笋R祥達的后背一下,“別磨蹭了,趕緊抱到炕上啊?!?/p>
馬祥達把素云抱到炕上,素云捂著肚子又要起來。婆婆趕緊按住她:“躺著就行,先別亂動?!?/p>
素云小聲說:“娘,我好像尿到褲子里了,褲子里面濕了?!?/p>
婆婆一聽,擺手讓馬祥達和祥燕出去,讓素云趕緊褪下棉褲,一看濕了一大片。素云捂著肚子,咧著嘴痛苦地看著婆婆。
祥達娘朝著堂屋里喊:“祥燕,趕緊的去你厚太老奶奶家,把老奶奶叫來,快去!”
馬祥達一聽娘這樣喊,探進頭問:“娘,怎么啦?”
祥達娘看了他一眼:“你去找隊長要輛馬車等著,厚太娘來看看,不行就趕緊去醫(yī)院。”
厚太娘是村里的接生婆,也叫老娘婆,前后村的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她是個半大腳(包了一半政策不讓包腳了,又放開的腳)跟不上祥燕的腳步,天冷,穿了一件大棉襖,走起來更費勁。進了胡同,祥燕撇下她自己跑進家門,先去給娘說聲老奶奶來了。厚太娘氣喘吁吁進到房間里,摘下頭上的棉圍巾,脫下身上的大棉襖就爬到炕上。
素云娘快速地和她說了經(jīng)過,厚太娘說:“可能是羊水破了?!?/p>
搭手摸了一下素云的肚子,看了一下素云的下體,“這是要生了啊,開骨縫了。使勁,往下使勁!”
厚太娘一邊往下推素云的肚子,一邊對祥達娘說:“趕緊的,去燒一鍋熱水?!?/p>
孩子生下來的時候不大,看上去像個小貓。都說有錢難買胎里小,柳素云整個孕期的寢食難安,孩子長得不大,也算是因禍得福,孩子個頭小,又有厚太娘的助力,孩子順利地生下來了。小孩剛生下來的時候沒有哭聲,祥達娘嚇壞了,厚太娘見慣不驚,不慌不忙地握著小孩的雙腳倒過來,在她的后背上輕輕拍了三下,小孩吐出一口羊水,“哇”的一聲哭起來。
在孩子發(fā)出哭聲之前,柳素云對這個孩子還是有恨意的,她甚至希望她生出來時已經(jīng)死去了,如果孩子死去了,對她對孩子都是一種解脫。但是,當孩子發(fā)出微弱的哭聲時,柳素云的眼里突然有了淚水。“孩子,這是我的孩子?!彼男念澦谄饋怼?/p>
“七活八不活”,孩子剛有七個月,小得可憐,祥達娘瞅著孩子,心里七上八下的。厚太娘把孩子包起來,用溫水給素云擦拭了下身,走出房間對著馬有道說:“添孫女了,大人孩子都挺好,放心吧?!?/p>
是個女孩,馬有道心里有點失望,臉上卻堆著笑說:“好!好!讓您受累了,快洗把手坐下喝口水。虧了咱離得近呀,要不然可咋辦?”
祥達娘遞上接生的喜錢,擔心地說:“孩子這么小,要是沒有奶,哎呀哦,可難養(yǎng)活呀?!?/p>
厚太娘打了個哈哈:“放心吧,孩子很好。做奶奶受累也愿意啊。趕緊的給媳婦熬點定心湯吧,我回去了?!?/p>
出了門,厚太娘邊走邊自言自語:“孩子雖然長得小,可不像不足月,素云開骨縫了呢?!彼腿婚]上嘴巴,又回頭望了望馬有道的家。
厚太娘走了,馬祥達和馬祥燕趕緊到房間里看素云和孩子。馬祥燕小聲驚呼:“這么小??!真丑,可不像俺嫂子?!?/p>
祥達娘跟進來拍了祥燕一下:“月窩里的孩子丑過驢,不足月的孩子能多大啊?!?/p>
馬祥達端詳了好久,說:“這模樣就像個豌豆?!?/p>
馬祥燕笑起來:“怎么就像個豌豆呢,像個猴子還差不多。馬豌豆?哈哈,馬豌豆!”
馬祥達不理會妹妹的嘲笑,說:“馬豌豆咋了?豌豆開花好看著呢,俺閨女就叫馬豌豆,咋了?”
馬有道給起名叫馬婉月,馬祥達堅持叫她小豌豆。素云真的沒奶,祥達娘用玉米糊糊攪上蛋黃喂馬豌豆,本來應該素云吃的雞蛋,省下來喂了孩子。馬豌豆能吃,吃飽了就睡,玉米糊糊雞蛋黃也讓她長了一些肉肉。天冷,又到了年關(guān),滿月后柳素云沒有回娘家。
過年時,馬豌豆快三個月了,穿著素云給她做的小棉褲、小棉襖,在炕上已經(jīng)能自己翻身了。素云是當年的新媳婦,結(jié)婚后半年多生下孩子,在村里又掀起一場口水狂潮。盡管馬家人說是傷著了,早產(chǎn),大家面上都順著說萬幸啊,背后可互相嘀咕,這孩子是馬祥達的?要不是馬祥達的,那馬家可就是被人捉了冤大頭了。講得最厲害的莫過于徐翠蘭了,她巧笑嫣然地說:“我不是說了么,打從春上我就聞見狐臊味,可就是有些人不信,非要往狐貍窩里跑。這次看真了吧,就是狐貍精找地方生孩子呢。當時我就納悶了,這么好的姑娘,怎么會跟馬祥達。”這次,大家都覺得徐翠蘭講得在理。
年初一,不少人來到馬有道家里,看媳婦捎帶著看孩子。天冷,又是早產(chǎn),馬豌豆還沒有抱著出過門。馬豌豆長得厚皮厚肉,看媳婦的你抱一下我抱一下,她瞪著小眼睛不哭不鬧。馬豌豆用干凈的眼神看著一群又一群的人,來了,走了;一群又一群人看她的眼神,卻是七拐八彎,包含了這個世間最復雜的內(nèi)容。
“你們家豌豆可沒隨她娘,隨她娘就好看了。哎呦呦,小豌豆這是隨誰呀,自個長了個模樣。這小胳膊小腿真有勁,就像個小子?!?/p>
就是別人不說,祥達娘也常常端詳馬豌豆,想從她身上讀出兒子小時候的樣子。整天抱著馬豌豆讓祥達娘常?;貞浧鹱约豪⒆訒r的情景,可是呀,豌豆這孩子的方臉,黑乎乎的皮膚,小眼睛,塌鼻子,齊頭齊腦的不像素云也不像自己的兒子。祥達小時候也是齊頭齊腦的,可長了一雙大眼睛,那頭呀,臉呀,都不是這個樣。祥達娘雖然心里這樣琢磨,嘴里卻和那些人說:“俺家豌豆還小,長大了就好看嘍?!?/p>
柳素云知道女兒像誰,在心里咬牙切齒恨了一萬次??粗R豌豆的臉,素云打心眼里喜歡不起來。幸虧祥達娘喜歡孩子,馬豌豆一直是她喂著,平時,豌豆見了素云也不著急著讓她抱,見不到祥達娘時才又哭又鬧。
初二姥娘初三姑,初四初五拜丈母。按著年俗,正月初三,馬祥達去張家莊走姑家。姑姑家和厚太舅舅家恰巧是近鄰,倆家關(guān)系很要好,平日里有個大事小情,都不分你我互相照應著。姑父考慮到自己酒量不行,陪客怕祥達喝酒不足,喊了厚太的舅舅來家里吃飯,主要是陪馬祥達喝酒。厚太的舅舅酒量好,喝酒不是問題,問題是,酒桌上陪客不能冷了場呀,馬祥達悶著,不愛說話,姑父和厚太的舅舅就要費盡心思找共同話題活躍氣氛。
酒喝得差不多了,說話就開始滿嘴跑火車,跑到哪算哪了。厚太舅舅說著說著不知怎么就說到找媳婦一定要找近的,找知根知底的。他瞪著小白兔一樣的紅眼睛,把手遮在嘴巴上,說這話時,咧開嘴巴沖著馬祥達內(nèi)涵豐富地笑。一直不太說話的馬祥達竟然較真了,酒精也攻陷了他的大腦。馬祥達接上厚太舅舅的話:“你這是啥意思?找遠媳婦怎么了?怎么就不知根不知底了?”
厚太舅舅搖晃著頭,笑著說:“咱呀,心里明白就行了,不用說出來,藥不能亂吃,話不能亂說?!?/p>
馬祥達的犟勁借著酒勁就上來了,一口干了杯里的酒,拽著厚太舅舅的胳膊就要他說道說道。厚太舅舅一開始不說,馬祥達就開始罵罵咧咧了,“有屎就拉,有屁就放,沒有就別在這裝神弄鬼的話里有話?!?/p>
厚太舅舅甩開馬祥達的手,也罵罵咧咧了,“你個癟犢子,竟敢罵長輩,你個癟犢子,被人家騙了還在那樂顛樂顛的,沖我發(fā)什么脾氣?有脾氣回家問你媳婦去!”
“我媳婦怎么了!你今天不把話說清楚,別怪我姓馬的不講理?!瘪R祥達抻胳膊擼袖子一副說打就來的模樣。
“你這王八當?shù)?,你不會用尿泡想想啊,結(jié)婚半年多生出個孩子來,那孩子是你的??!”
馬祥達一個大巴掌就扇到厚太舅舅的臉上了。姑姑和姑父一直在旁邊拉扯著,馬祥達那身子骨他們哪里能擋得住。厚太舅舅挨了打,抓起桌上的酒杯扔向馬祥達,“我好心好意和你說說,你他媽不知好歹。我是胡說的人嗎?我姐姐親口告訴我,那孩子不是你的。你老婆是順產(chǎn),不是傷著了,糊弄了你們,她能糊弄了接生婆?你個癟犢子,還打我,你他媽做你的王八去吧?!惫霉霉酶杆阑罾R祥達不放,厚太舅舅晃晃悠悠罵罵咧咧地走了。
馬祥達突然抱著頭蹲下來“嗚嗚”地哭起來。哭了一陣,站起來推車子回家,姑姑和姑父怎么留都留不住。姑姑不放心,打發(fā)姑父一路遠遠地跟著,看見他進了村才返回。
祥達娘正在哄馬豌豆睡覺,素云正在輕手輕腳收拾堂屋。馬祥達咣當打開大門,把自行車扔在門口,歪歪斜斜進了屋。素云沖他打了個手勢,朝炕上的娘倆努了努嘴,示意他別出動靜。馬祥達拉了柳素云的胳膊就進了自己的房間,用腳把房門關(guān)上。素云會錯了意,嗔怪地說:“干么啊你,大白天呢?!?/p>
“柳素云,他媽的你告訴我,這孩子到底是誰的?”
“喝了多少酒啊,你胡說什么!發(fā)什么酒瘋?”
馬祥達一把把柳素云按到炕沿上,掐著她的脖子問:“我都知道了,你還裝?你這個騙子,你他媽糊弄老子,老子饒不了你。”
素云被他掐得臉都紅了,一邊用胳膊使勁推開他,一邊說:“放開我!馬祥達,你瘋了,你真是瘋了!”
馬祥達松了手,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柳素云,你今天把話給我說明白,不說明白咱不算完?!?/p>
祥達娘在那邊聽見吵吵,抱著馬豌豆過來問吵吵什么?柳素云整理著頭發(fā)說:“誰知道他怎么啦,回家來就發(fā)瘋?!?/p>
馬祥達站起來搖晃著身體指著馬豌豆說:“娘,這孩子不是咱們家的?!毕檫_娘打斷他的話:“別當著孩子的面瞎說。你這是聽誰說了什么?你姑說的么?”
“不是,娘,厚太舅舅說的,也不是,是厚太老奶奶說的。他媽的這還讓不讓人活了。”祥達娘聽完,啥也沒說,把馬豌豆塞到素云懷里,沉著臉走出家門。
厚太娘是個嚴謹?shù)娜?,嘴巴里從來不東家長西家短。素云的事她一直沒有和別人提起過,村里沸沸揚揚的猜測和傳言,也從來沒有摻和。都說話兒沒腿走千里,厚太娘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無心的說辭竟然引起軒然大波。
那還是年前,她回娘家正趕上厚太舅舅和兒子在家里吵吵,兒子去外地認識了一個姑娘,想娶她,厚太舅舅不愿意,想讓他娶鄰村的一個姑娘,兒子不愿意,倆個人為這事慪氣,老子說不了兒子,兒子主不了老子,一開口就吵架。厚太娘聽后,也不贊同侄子娶那個外地的姑娘,不知根底怎么過日子。厚太娘勸侄子,勸著勸著就拿柳素云做了例子。馬祥達年年走姑家,侄子認識馬祥達,厚太娘就說馬祥達娶了個外地媳婦,怎么怎么地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厚太舅舅把這事記在心里,酒后竟然說給了馬祥達。
祥達娘氣哼哼地進了厚太娘的家。厚太娘慌地讓她進屋坐下,又忙著去倒水?!鞍ミ?,祥達娘,你怎么有空出來串門子了?”
祥達娘氣哼哼地說:“你別忙活,我不喝水,你坐下,我有事問你。”厚太娘端了水過來,遞給祥達娘,“什么事?喝著水說。”
祥達娘接過水放到桌子上,“你說你也算是老人了,輩分又高,好歹叫你一聲奶奶,我來問問你,這要是別人這么說,我開口就罵她。你怎么能說俺家素云的孩子不是俺家的呢!”
“哎喲,祥達娘,你這是聽誰嚼舌頭呢?”
“誰嚼舌頭?你娘家親弟弟,你不說,他怎么知道?”
厚太娘僵住了,看著祥達娘好一會,緩了口氣。“祥達娘,你先別生氣,聽我說,我當時是和侄子說話說起這事了,是我不對。我當時沒過腦子,以為離這里遠,這話說了就散了,沒想到能傳回來。我給你賠不是,我馬上去娘家,告訴侄子和弟弟,這事是我胡說的,不能再告訴別人。你看行不?”
祥達娘嘆了一口氣,“奶奶你和我說個實話吧,這事啊我生氣是生氣,可是我心里也有點疑慮,只是不想說出來。你真的覺得那個孩子有問題?”
厚太娘擰著自己的幾個手指,就像面對著無解的數(shù)學題一樣,不知道怎么解答了。“祥達娘,素云是個好媳婦,你比我清楚。豌豆這孩子是你一手喂大的,你說,是誰的孩子?老祖宗說:圈里認不了豬去,在咱家里就是咱的。素云是一心一意和祥達過日子的,好好幫襯著孩子們過吧。我和侄子胡說已經(jīng)不對了,不能再和你胡咧咧?!?/p>
祥達娘咂摸著厚太娘的話,事到如今,翻盤子的代價太大了,即便是證實了孩子不是自己的,又能怎么辦?就算離了婚,把素云扔到別人的腳底下,任人踐踏,祥達就能好過了?再找媳婦會更不容易,說不定還要找離婚帶小孩子的,那女人能比素云好?那孩子能有豌豆親?祥達娘在心里掂量著,突然記起祥達還在家里鬧事呢,說了句:“就依你說的吧。”站起身趕緊回家。
素云在房間里哄孩子,祥達沒在家。豌豆看見奶奶就張開小胳膊讓奶奶抱抱,祥達娘接過她抱在懷里,一時也不知道和素云說什么,抱了豌豆去自己的炕上。
五點鐘光景,素云正打算做晚飯,出去玩耍的馬有道和祥燕還沒有回來。大門被哐當一聲打開,呼隆呼隆進來五六個男人。素云趕緊跑去院里,看到馬祥達被一個男人背著,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趕緊招呼著背進屋去。祥達娘把豌豆放到炕上,迎上來問:“這是怎么啦?”為首的男人把祥達放到炕上,幾個人幫馬祥達脫了濕衣服,蓋上被子。馬祥達一聲不吭。那五六個男人你一言我一語和祥達娘說了經(jīng)過:馬武的兒子和一群小孩在村里玩捉迷藏,有一個小孩藏到水井邊的柳樹后,聽見水井里有聲響,探頭一看,水井里有個人,嚇得他大聲叫喊,幾個孩子圍著井口不知所措,有一個大點的說:“回家叫人。”孩子們奔跑著回家把家里的大人叫來。大人圍著井口也感到為難,正月里還挺冷呢,都穿著棉衣,救人要下水,大伙你看我我看看你,決定先扔下繩子,讓馬祥達自己握住,往上拉他試試。馬祥達泡在井水里,用手摳著井邊的石縫,繩子頭在他身邊晃來晃去,他并不配合。最后,只好把繩子綁在兩個人腰上,順著井邊慢慢下去,一人一只手拉住馬祥達,井臺上七八個壯漢奮力把他們拉上來。
祥達娘和素云千恩萬謝留大家吃飯,馬武說了一聲改日吧,你們趕緊的熬姜湯吧,祥達凍壞了,別落下什么毛病,領(lǐng)著大伙走了。祥達娘進到房間,摸著祥達的額頭,“你這是做什么?好好的怎么掉進井里了?在井里多長時間了?”
馬祥達看了看娘,搖頭。“我跟你說啊,我去問過厚太娘了,根本沒有的事。酒可真不是個好東西,厚太舅舅喝了酒總是瞎說,厚太娘滿口賠不是呢。你個熊孩子,聽人家胡說幾句就不過了?素云來咱們家這么長時間了,你說,素云像那種人嗎?人家看見咱娶了好媳婦,眼饞,巴不得咱家出點啥事呢,你就偏偏要趁了他們的心?”聽見娘這么說,祥達才說:“娘,我知道,我不是喝多了嘛?!?/p>
娘倆在房間里說話,素云熬了姜湯端進來。祥燕從外邊一臉疑惑地走進來,“你們在干什么?咱家胡同里和屋后那些人在嘀嘀咕咕的干什么?”祥達娘看了一眼祥燕,“你哥喝多了,不小心掉井里了。幸虧馬武他們把你哥救上來。外面不少人嗎?”
“是,我看見徐翠蘭也在,就沒站下,趕緊回來看看?!?/p>
素云扶祥達坐起來喝姜湯,扶了一把祥達坐不起來,喊祥燕過來幫忙。祥燕一邊責怪哥哥喝酒沒數(shù),一邊和嫂子扶哥哥。祥達的腿凍得沒有知覺了,竟然坐不起來。斜靠著墻喝了姜湯,素云就讓祥燕出去,然后坐在炕邊替祥達揉腿。
晚上,馬祥達發(fā)起高燒,素云半夜敲開村里衛(wèi)生室的門,要了退燒的白片片給他吃下去,依舊燒得跟火炭一樣,迷眼不睜。祥達娘用酒精給他搓前胸后身,素云用涼毛巾敷額頭,整整忙碌了一個晚上。
燒是三天后退的,馬祥達整個人瘦了一圈,黝黑的皮膚看上去焦黃焦黃的,兩只眼睛塌進眼眶子里,看上去有點嚇人,更嚇人的是他的兩條腿廢了,大小便也沒有了知覺。任憑素云怎么樣揉搓,那兩條腿就像窗外的樹枝,就像炕邊的椅子,與馬祥達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了。后面的日子里,針灸、按摩、用中藥熏,無論怎樣,都沒有把這兩條腿叫醒,它完全脫離了中樞神經(jīng)的統(tǒng)治,再也不回應外界的刺激和馬祥達的指令。
婆婆和公公沒有用語言職責素云,對素云說話的語調(diào)卻明顯地冷淡了。婆婆開始指使素云干這個干那個,很明顯馬祥達癱瘓在床,素云是有罪過的。素云順從婆婆的每一個安排,挑水、做飯、喂豬、喂雞、洗衣服、照顧馬祥達,從天不亮就開始,一直到馬祥達睡去了,她才能躺下來睡覺。
春天正是萬物萌發(fā)的時節(jié),柳素云覺得自己的世界卻荒蕪了,想起這一年多所經(jīng)歷的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場荒唐的夢。素云想起那天,公公馬有道坐在屋檐下,卷著一支旱煙,卷完用舌頭舔了舔紙角,說:“這人就是個命,該誰的,欠誰的,是有定數(shù)的,人欺不算欺,天欺欺到底。該吃的苦,怎么轉(zhuǎn)悠,都是逃不開的?!彼卦飘敃r正在拿草做飯,低著頭從公公面前走過的,聽得一清二楚。仔細想想,這一年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到頭來怎么樣呢?丈夫癱瘓了。這不是命又是什么?自己想逃得遠遠的,逃得了么?二十二歲的素云,這樣一想,內(nèi)心突然蒼老了,覺得前面的路看不到一點亮光。命運是什么?就是白天在別人的口水里掙扎著操勞,夜晚在黑暗里舔舐身上的傷口?
馬有道吃著旱煙感嘆“人就是個命”。不是說柳素云,也不是說他自己,是說馬祥燕。馬有道說這話時,是一種虱子多了不癢的心態(tài)。馬有道原先走街串巷時也喜歡說一下東家長西家短,陳家莊出了什么新聞,王家莊誰家出了什么丑事,他不覺得他這是在嚼舌根子,他說的時候,補鍋底、盆底的婦人們,圍著他,樂得跟什么似地,他自己也覺得很樂呵。有時候,沒有什么可說的事了,心里還盼著哪里再出一點什么幺蛾子的事,讓大家講講樂樂。現(xiàn)在,他自己成了大家講講的對象,他才知道被別人的口水泡著,就像身上長了牛皮癬一樣難受。娶媳婦惹得一身騷,害得兒子成了癱子。村里人的眼光和話語都變得七彎八拐,不光是戳脊梁骨,閑話都戳到腦門了。兒子媳婦的事已經(jīng)讓能說會道的馬有道,變得沉默寡言,見人就低頭,女兒馬祥燕住到曹家莊曹五月家里,馬有道都不敢走出大門了。
俗話說:正月正是正,婆婆做給媳婦撐(吃)。正月里,年輕人可以使勁的玩耍,忘了做飯也不要緊,老人們不怪罪。馬祥燕正月里天天去閨友馬梅花家里打撲克,白天黑夜地打,打撲克的幾個人里有曹家莊的曹五月,一來二去兩個人竟然產(chǎn)生了感情。感情這東西,誰能說得清楚,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那馬祥燕就生出了非君不嫁的心。馬祥燕揣著撲通撲通的心,回家和爹娘說起這事,馬有道一口會回絕了。為啥?曹五月比祥燕大八歲,死了老婆,還有一個四歲的兒子。一個整天陪著小姑娘打撲克的男人,在馬有道眼里就是不務正業(yè)油嘴滑舌。家里正因為馬祥達的腿求醫(yī)問藥,著急上火,馬祥燕一說曹五月的事,馬有道順口罵了幾句:“不知道羞臊!這事是一個大姑娘提的?那曹五月算是什么東西!且不說他家里窮,一個死了老婆的男人,還拖著一個孩子,單說他是曹家莊,就不能嫁。你一個黃花大姑娘去當后娘?你是癡了還是傻了?”
馬祥燕臉紅脖子粗地看著馬有道,一句話沒說,扭頭走了。愛情的力量多大啊,馬祥燕的性子又那么“烈”,自己看定的事,死活不會回頭的,更何況是教人生死相許的愛情。聽到爹這樣說,知道家里是不會同意了,趁著家里人不注意,她拾掇拾掇自己的衣物,直接住進曹五月家里了。我的婚姻我做主,生米做成熟飯,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馬有道的心被兒子的事纏著,孫女的事鬧著,馬祥燕的賭氣又讓他的心里堵了一把蒿草。撕不清楚扯不清楚的堵著。他在家里恨恨地喝了半斤老白干,沖著老婆大吼大叫,罵老婆養(yǎng)了些什么王八犢子,這都是來要債的冤家,養(yǎng)大了,都他媽這德行,冤家,都是他媽的上輩子的冤家。罵完了老婆又拍著膝蓋罵馬祥燕——誰不知道馬家莊和曹家莊有宿怨哪,等以后自己后悔去吧,絕了她的娘家門,就當沒生這個閨女,別想再踏進這個門口半步。罵到?jīng)]有力氣了,酒也喝光了,他一頭扎到炕上,到夢里找輕松去了。按著馬有道原來的脾氣,能追到曹家莊把女兒拉回來,大罵上曹五月一頓。就算要嫁,他曹五月也要明媒正娶,張燈結(jié)彩把祥燕接過去?,F(xiàn)在,他舌頭僵硬地說:“這老臉算是丟盡了,我不去找她,找她干嘛,她自己想吃苦,讓她吃去,我不找,有本事她一輩子別回來!”
一個人老去,不是一件緩慢的事。幾天的時間,馬有道兩口子的頭發(fā)齊刷刷的白了,就像突然下了一場春雪,單單落到了他倆的頭上。馬有道不再走街串巷,每天坐在自己家的屋檐底下,一支接一支地抽旱煙,在吞煙吐霧里感嘆人的命運。旱煙被馬有道吸進去了,又被馬有道吐出來了,可馬有道總覺得吸進去的煙沒有吐出來,他吐不出來,全部積郁在胸口,變成一塊石頭,硌得生疼生疼的。馬有道坐在屋檐下的春陽里,沒有像屋檐下的那棵小草一樣舒展,而是一天天佝僂了,身體不再是那個理直氣壯的感嘆號,堵住心口的疼痛讓他彎曲了身子,變成了拷問命運的問號。
柳素云和馬有道一樣,感覺自己被命運捉弄的已經(jīng)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今后的日子。馬祥達的癱瘓讓這個家庭落寞冷寂,馬祥燕的突然離開,讓這個家庭轟然坍塌成廢墟了。馬有道矮下身形坐在屋檐下,唯一撐著的,只有柳素云稚嫩的肩膀。而跟在素云身后的是一個不討喜的孩子,兩個與自己相處只有一年的老人和那個躺在炕上沒有一點聲響的男人。
開春時節(jié),柳素云下地干活了。家里就像有了瘟疫,沒有人來做衣服,就不能坐在家里耗著。日子還是要過的。初春的早上,陽光還沒有漫上來之前,大家站在生產(chǎn)隊的場院,等隊長安排活。素云白凈的臉,一絲不亂的頭發(fā),身上干凈合體的衣服,在那群蓬頭垢面的婆娘們的旁邊,就像一朵蓮花。人們有意地疏遠著素云,嘀嘀咕咕站在一邊,眼睛卻禁不住偷偷看她??匆娙藗兌荚谕悼此卦?,臉色黝黑,額頭發(fā)亮的新樁娘,拽了拽綰的一個長一個短的褲腿,朝著地上“呸”地吐了一口濃痰,“有什么好看的,也不怕臟了眼珠子?!彪S著她的一口痰,邊上有人竊笑,“下地干活呢,打扮的那么好看干什么?”
“干什么?看好你家男人吧,等你知道干什么就晚了。”
“我呸!我家男人才不要這樣的喪門星,難不成他也想癱在炕上?”一群女人哄地笑了。
男人們比平時安靜,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離女人們五米之外的地方吃旱煙。素云站在男人和女人之間的空隙里,很清楚地聽到了女人們的話,她低了頭,挪動了一下腳,站得更遠了一步。隊長安排活的時候,婆娘們很明顯的不愿意和素云搭幫,有個叫麗英的姑娘和素云站到一起,被新樁娘呵斥了幾句,她乖乖地回到原來的地方。隊長沒辦法,只好安排素云干一個人能干的活。歇息的時候,女人們不和素云搭腔,男人們不敢和她搭腔,素云一個人坐著。
這天傍晚,隊里散了工,素云拍打著衣服上的土往家走,一抬頭,看到厚太娘站在胡同口向她招手。素云緊走了幾步,到跟前喊了一聲老奶奶。因為給素云接過生,有過赤身裸體的面對,素云對厚太娘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厚太娘招呼她到家里坐坐。她跟在厚太娘的身后進了家門,厚太娘讓素云坐到炕沿上。厚太娘坐在素云對面,輕聲問她:“干了一天活,累了吧?”素云輕輕嘆了一口氣。冷漠和孤立,比身體上的勞累更讓她難以承受。厚太娘也跟著輕輕嘆了一口氣。“我一直想和你說說話,又覺得,沒有臉和你說三道四。祥達跳井后,我心里天天不是個滋味。要不是我胡說八道,你也不用受這個苦??墒撬卦瓢?,我還是想和你說說,在這里你沒有長輩,我就當自己是你的長輩了。說的對與不對,你別拿我的不是,我是從心眼里想對你好。”
看到素云點了頭,厚太娘又說:“我不想問你經(jīng)歷了什么,也不想說孩子的事,我今天想和你說,不管你以前怎么樣,咱過日子過的是以后,不是以前。以前的事,過去了就過去了,不能一輩子背在身上。你過門也一年了,我端詳著你也不是那種不三不四的人。所以啊素云,就說有虧欠,你也只是欠了馬祥達的,要好好伺候他;你不欠村里人什么,你不用總是躲躲閃閃的,該爭就爭,該搶就搶,不能由著她們欺負你。都說舌頭底下能壓死人,口水里面能淹死人。素云你想想,舌頭底下和口水里死的都是什么樣的人?是壞人嗎?真正的壞人是不怕別人說的,他心安理得的壞。壓死的淹死的都是好人,要好的人才會為了名聲自己殺死自己。有些人就是這樣,看不得別人好,也看不得別人不好。好了,打壓你;壞了,踩賤你。她們都是好人?新樁娘能在半夜三更不穿衣服去偷隊里的糧食,你能做出來?光著身子,看糧食的人不敢靠近也不敢抓她,她背了糧食趁著月色大搖大擺回家。第二天,看糧食的人告訴隊長,她怎么也不認賬,把那人罵的都想撞墻。我不是教你跟她學,我是說,你不要在心里有太多負擔。好好的活,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你不比她們低下,不用在她們面前低三下四,她們想欺負你,是她們不如你,不是你不如她們。你要把心敞開,該說就說,該笑就笑。你公公婆婆都是老實人,你要帶著他們往前奔呀。”
從厚太娘家出來,天蒙蒙黑了,素云走得很慢,但是,每一步都走得踏實有力。厚太娘的每一句話都是有亮光的,明晃晃的,照著眼前的路,素云的心里一下子亮堂了,有底了。日子過的是以后啊。
回到家,祥達娘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素云洗了把臉,抱了抱女兒,然后開始盛飯。她給公婆和女兒把飯菜端到桌上,端了馬祥達的飯菜進到自己的房間,一口一口喂他。素云做這些時和原先沒有什么兩樣,不一樣的是,今天做這些事時,內(nèi)心很安然。
素云變了,婆婆和公公說,公公也和婆婆說。哪里變了?他們說不上來。素云愛逗豌豆玩了,素云愛笑了,天好的時候,素云還把馬祥達推到院子里曬太陽。素云給公公買了幾個豬仔,給婆婆買了二十小雞。公公和婆婆也變了,公公忙著打豬草喂豬,婆婆忙著喂小雞,婆婆怕小雞跑丟了,給小雞染上了彩色的記號,抱著豌豆坐在院里,一只、一只、一只,數(shù)著來回跑的小雞,看著雞仔和豬仔一天一天地長。馬豌豆也在一天一天長大,看著小豬和小雞,在奶奶懷里高興得手舞足蹈。
素云變了,村里的人也這樣說。哪里變了?他們也說不上來。身子還是單薄,衣服還是干凈合體,頭發(fā)還是一絲不亂??墒牵兞?,干活有勁了,見了人熱情打招呼了,遇到欺負的時候馬上還擊了,新樁娘沖著她吐痰的時候,她也沖著新樁娘吐了一口,動作比新樁娘優(yōu)美的多。
該不是看上那個男人了吧?閑話還是跟著她,從春到夏,從秋到冬。素云就像聽不到。馬豌豆會走路了,馬豌豆上小學了。
有一天,馬豌豆紅著眼睛跑進家門,躲到角落里偷著掉眼淚。柳素云跟過去問她怎么了?是不是考試沒考好?馬豌豆哭著說:“不是,我考了滿分。是她們起哄,說我考了滿分有什么了不起,考得再好,也是‘私孩子’,沒有爹?!?/p>
素云把馬豌豆摟在懷里,問她:“那炕上那個人是誰?”
馬豌豆說:“俺爹。”
“那你還哭什么?”
“他們說我沒有爹,說俺爹不是俺爹?!?/p>
“他們怎么說,是他們的事。怎么做好你自己,才是你自己的事。他們說你是‘私生子’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把自己看成是‘私生子’,從而用自卑的心態(tài)活著。你要記住,你是誰不重要,關(guān)鍵是你要做誰。你考了滿分她們起哄,那是她們嫉妒你。為什么嫉妒你呀?因為你比她們學習好??谒莻€狐假虎威的東西,你害怕,你傷心,它就得逞了。你要是不在乎它,它就變成耳旁風,悄悄溜走了??谒镅筒凰廊?,除非你自己非要趴在別人的口水里,自己淹死自己。”
說到最后兩句,柳素云輕拍了一下馬豌豆的肩膀。馬豌豆被娘的鎮(zhèn)靜鎮(zhèn)住了。
姥娘講到這里故事就結(jié)束了。我活動了一下坐麻的腿,沒有追著問“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你咋知道的?”只是說:“故事不是很好聽嘛?!比缓?,跳下炕沿穿棉鞋。
姥娘扶著炕沿問:“你干啥去?”
“找馬豌豆寫作業(yè)呀?!?/p>
等到姥娘顫悠悠穿上她那雙尖尖的小鞋,我已經(jīng)背著書包風一樣地跑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