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不冷不熱,陰著,是考試的好天氣。王彩風想笑,笑不出來,自己的臉就像這陰天,蒼穹之下,她望著南山,想笑,想哭。
兒子終于長大了,在自己的培育下,許多家長都陪著孩子早早訂了賓館飯店;可是自己的兒子,從小學沒畢業(yè)就開始四處借讀,因為戶口還在農村,只能回到離她二百多里的戶籍所在地高考。
她要回家陪兒子參加高考。
“不!”兒子的語氣很堅定,嘴上濃密的胡茬在陽光下閃著麥茬的刀傷。
兒子長大了??墒牵氐嚼霞?,那些要債的如果知道,能放過兒子嗎?
王彩風一直惴惴不安。她想跑到附近的考場去看看,又怕自己傷心,這種傷心只有自己知道,當年她就是在參加高考的前夕為了弟弟上學自動放棄哭了三天三夜,現在自己的兒子在老家作為“異鄉(xiāng)人”去參加高考,這是一種說不清到不白的滋味。最后,她決定去南山寺,燒香拜佛給兒子祈禱祝福。
只能這樣了。
不知道磕了多少頭,昏昏沉沉,她一直坐在寺里的菩提樹下,靜靜的打坐。
古老的南山街上,拆的拆,建的建,已經沒有過去的古樸,虛無的熱鬧下面,孤單地立起幾座怪莫怪樣的樓房。其實,很多人知道,在南山街上,樓房根本不需要蓋上十幾層,六層以上真的沒有用,就像村里人蓋得二三層小樓,上面基本閑著,放個柴火廢品垃圾都累人,現在村里基本荒廢,一層、整個院子都是草木叢生,主人早早涌進了城里。
有幾座高樓,這就是一種展示、一種炫耀,一種與過去的背叛和逃離。
想到逃離,王彩風心里悲傷不斷。家在農村,父母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她和弟弟兩個人上學供養(yǎng)不起,為了弟弟,成績不錯的自己沒有進高考的考場,不到十八歲就按照父母之意媒妁之言把自己給嫁了出去,換回了8000元彩禮。
這種犧牲,沒有選擇,王彩風無怨無悔。
嫁的人家,也是方圓幾里的農民。丈夫比自己大八歲,黝黑黝黑的,跟個黑炭差不多,只有一雙蠶豆一樣的眼睛白亮白亮的。王彩風談不上滿足,也談不上不滿,沒有嫁給缺胳膊少腿的大叔輩已經不錯了。
權當讓豬拱了。新婚之夜,王彩風這樣咒罵道。
“彩鳳來儀日麗。金龍起舞春新?!蓖醪曙L的到來,給這個男人許多激情和安慰,飽受愛情滋潤的小兩口和普通老百姓一樣恩恩愛愛,盡情享受著婚姻的美好。
王彩風真是應了父母給她起的名字“彩鳳”,和鳥一樣臉色粉紅,帶給人無盡的遐想。不到二十歲,生下了兒子。
兒子的出生,帶給全家喜悅,但是也帶了經濟上的窘迫??康厥粘刹恍?,沒有辦法,她勸男人出門打工掙錢。男人貪戀家里,沒有蠻力氣,只能倒騰些雞蛋去城里換些錢度日。
“只有累死的牛沒有耕壞的地?!蓖醪曙L打著鬧著讓男人出門。村里的男人都去南方打工了,連姑娘娃都去淘金了不知干的啥營生二三年就在家里蓋起了二層樓。一個大男人整天睡在炕上算個啥?
男人去了,還打電話給親戚朋友說找到了好工作能掙大錢??墒牵蝗ゲ粡头?,最后家里被人圍了大罵“騙子”、“騙子”。王彩風在知道自己的男人上當了,搞什么傳銷了,貼進去自己,把鄉(xiāng)黨都賠進去了。
有人悄悄告訴她,你男人跳樓自殺了。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這個挨刀子的!杳無音訊。高利貸、催債的絡繹不絕,有人要割掉她兒子的耳朵,公公婆婆一看,不能斷子絕孫呀,讓她帶著兒子跑吧。他們種地還錢,能還多少算多少,慢慢來。
沒有選擇。出路就是帶著兒子逃跑。
王彩風帶著兒子不知道去哪里。有個獨眼龍老男人說跟她走南山,那里的錢好掙。
稀里糊涂,她就被帶到了南山街上。吃飯的時候,她無意聽到獨眼龍老男人談價格,原來要把她跟兒子買給南山里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光棍。
王彩風乘老男人不注意,利用上廁所的機會,跑到了大街上,找到派出所求救。所長看她可憐,介紹給了街上一家飯館打工,混個肚子。
干了幾天,老板娘嫌她兒子哭鬧心煩,辭退了她。
沒有活干,只能低下頭求人。有一家理發(fā)店的老板看她日子過得恓惶,收留了她。老板是國營退休的,據說給國家領導人理過發(fā),生意挺不錯。
彩鳳千謝萬謝,她不怕苦。她幫老板給客人洗頭。這些客人基本都是南山街上的頭頭腦腦,挺個啤酒肚,愛理個領導發(fā)。彩鳳不是很漂亮,但是身板不錯,模樣周正,也有眼色,一笑還露出二個天然酒窩,客人很喜歡她。
包括街上的鎮(zhèn)長,四五十歲了,還愛她開玩笑。
兒子到了上小學的年齡,王彩風沒有辦法,只能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去找鎮(zhèn)長,沒想到鎮(zhèn)長一口就答應了。出門的時候,掐了一下彩鳳的臉,喃喃地說,真年輕,能掐出水來,可惜呀可惜,我要是再年輕三十歲多好!
以后,鎮(zhèn)長每次理發(fā),彩鳳都要給她認認真真的洗頭,不留一絲頭屑。
把我的頭皮都要洗掉了。鎮(zhèn)長說著,偷偷摸一下彩鳳溫軟的小手。
王彩風只想找一份糊口的工作,把兒子撫養(yǎng)大。她托人去家里問了,沒有丈夫的音信。每逢過年,她和兒子只能呆著租住的小房子里發(fā)呆。
兒子問,爸爸去那兒呢?
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王彩風木頭人一樣回答。
一次,一個醉了的壯漢搖搖晃晃來理發(fā)。彩鳳給她洗頭,他手不老實,又是摸彩鳳的屁股,又是摸彩鳳的手,還不時來個“熊抱”,彩鳳氣的流出了眼淚。老板看不下去,推著他出去,他竟然似醉非醉罵罵咧咧,要砸理發(fā)店。
老子到了那個理發(fā)店,不是按摩就是美容,就你這店一個破女人是瓷器弄得摸不得!
隔壁修車的小伙聽不下去了,拿起扳手沖了過來,嚇得他屁滾尿流,跑了。
可是,理發(fā)店、修車行無緣無故被停電了。
彩鳳才知道,那是街上的“電老虎”,比村長還可怕。
修車的小伙不答應,拿起大錘找到供電所,要“修理”一下“電老虎”面對大錘,“電老虎”認輸了,趕緊通電。
老板,也算是師傅對彩鳳說,你還年輕,找個人家吧?!對自己對娃娃也是也保障。我看隔壁的修車小伙不錯,如果你愿意,我找他說。
沒有愿意不愿意的,只要對兒子好。
修車的小伙叫“胡大錘”,是街上附近村上的,父母早亡,跟著哥嫂過日子,初中沒有畢業(yè)學修車,力氣大,手藝精,“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一般沒有人惹他。
兩個人年紀差不多,理發(fā)店老板說和,只要兩個人愿意,就過。
彩鳳不想再給理發(fā)店老板增添麻煩,再說南山街上開了一座醫(yī)院和學校,還有過路的大車司機,來的人很多,房租翻番增長,一天一個價,她需要一個窩。
兩個人啥也沒有辦,就住在了一起。
彩鳳辭掉了理發(fā)店的事情,“胡大錘”也不修車了。兩個人商量貸款租房開個一家飯店,下面買飯,上面住宿。
生意真不錯,人都雇了幾十號。
彩鳳不明不白成了老板娘,“胡大錘”成了大老板,也不用操啥心,整天開個車兜風打牌。
有人看見“胡大錘”帶著街上的女大學生兜風開房。悄悄給王彩鳳說了,這女大學生瘦得跟麻桿一樣描眉畫唇一雙狐貍眼沒有彩鳳好看。王彩風沒說啥,只要他對兒子好,再說了自己又不是大姑娘,孤兒寡母能有今天,也有人家“胡大錘”的功勞。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王彩風真的沒有彩鳳,跟誰心有靈犀呢?
有許多男人來吃飯,就像看看風韻猶存的王彩鳳,看看她天然的小酒窩。
看是白看。權當豬拱了。王彩風心里罵著,也樂從悲中來,自己黑人黑戶兒子黑人黑戶,站在人前像個人,可是人后像個啥。
兒子或許聽到一些風言風語。和自己的母親王彩鳳除了吃飯,上網要錢,沒話可說。
“胡大錘”還是帶著女大學生遠走高飛了。走的時候,悄悄的,瞬間從人間蒸發(fā)了。
一夜之間打牌,他把店輸給了自己的伙計。差點把王彩風輸了。
這個伙計倒也仗義,對王彩風說,店雖輸給自己,王彩風還可以繼續(xù)干,當掌柜。
王彩彩鳳沒有答應,輸給你了就是你的。
然后,她自己在街上開了一家手工面館,糊口度日。
這個伙計,經常來吃面,只想看看她。
兒子大了,眨眼就高中要畢業(yè)了,參加高考了??墒亲约旱恼煞?,不知死活。
有鄉(xiāng)黨對王彩鳳說,她男人沒有死,在海南看到了,挽著個大姑娘住著別墅,有人說,在廣州火車站見過,乞討呢!
這個死男人!
“胡大錘”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鎮(zhèn)長已經從縣上領導退休,找到王彩鳳說,乞求地說,不要干這個了,我老婆癌癥死幾年了,你給我當保姆吧!我保證給你兒子找個對象和工作。
這些死男人!
弟弟大學畢業(yè)后也沒有找到工作,失業(yè)的弟弟不是高富帥,不要說找到白富美,找個能暖腳的女也困難。
王彩鳳不想理會這些。她靜靜地坐在南山寺,聆聽著禪音,看著人來人往,準備給兒子發(fā)個信息問一下高考怎樣。
按了幾下按鍵,沒有發(fā)出去。就像她不打算這輩子走出南山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