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趕到渡口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一輪新月,靜靜地斜在天邊,像一葉小小的輕舟,在薄灰的云海里漫溯。四周的草木,在朦朧的月華里影影綽綽。黑黢黢的渡口空無一人,像個張著巨嘴的怪獸,而沅江河細浪翻騰,粼粼波光翻卷著一路東去。對面渡口上一點燈火,在清寂的夜色里漾開橘黃的光暈。
毛伯還沒睡!我的心瞬間安定下來。
“毛伯,過河!”我扯起嗓子喊了兩聲。晚風(fēng)將我的聲音遠遠傳開,直抵對岸。
“來了?!痹捯袈湎?,毛伯那粗重的嗓門立刻就給了回應(yīng)。不一會兒,對面就響起了嘩啦啦的起錨聲。一團小小的火星一閃一閃,伴隨著船槳入水的欸乃聲,一直深流的沅江河便成了動態(tài)的背景。一人一船,一槳一篙,再加上那一點明明滅滅的火星,晃晃悠悠地溯水而來。
晚風(fēng)輕拂,新月如鉤,淺舟如月。
渡船緩緩靠岸。我一個箭步跳了上去,船身晃了幾晃,被毛伯撐篙穩(wěn)住。“你個小丫頭片子,盡管淘氣!哪天硬是要掉下去嗆幾口水!”毛伯吐掉嘴里的紙煙卷,粗粗的嗓門里,透出些寵溺和擔(dān)心。
我不以為意地跑到船尾搶過槳來,毛伯便把篙收起,再往翹起的梢尾一靠,舒舒服服地窩在了那里,還不忘瞪眼睛吹著那蓬亂糟糟的大胡子說:“看把你野的,咋這么晚?”
“同學(xué)生日聚會哩。”我麻溜地掉頭,一槳一槳極其熟練地劃起來。欸乃聲中,船兒劃破夜色,在河面上犁開一道白亮亮的水線,如一尾活潑潑的魚兒,向著對岸逐浪踏波,搖落一江瀲滟的碎月,搖落漫天悄隱的星辰。
江心洲與護江堤隔河相望。沅江河奔流不歇,流沙沉淀,日積月累,竟一點點堆疊出了這方圓五公里左右的沙洲。河水被洲頭一分為二,又在洲尾合流,一路入江入海。松軟的沙洲土質(zhì)松軟富饒,水草豐茂,吸引了一批前來沃墾的農(nóng)戶,組成了一個四百多人的村落。
江心洲四面環(huán)水,渡口就成了南來北往的唯一通道。而毛伯和他的那艘渡船,更是鏈接這個通道的樞紐。
毛伯其實姓雷,是當?shù)氐拇笮?,因臉上那一蓬亂糟糟的絡(luò)腮胡而得名,為人最是不拘小節(jié)。來往過客無論大小,一律叫他“老毛”他也不惱。命運多舛的他父母早亡,十幾歲剛當兵就趕上打鬼子。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又不幸被一顆流彈擊中了左眼,眼眶爆翻,左眼失明并影響了右眼視力,看著白慘慘的滲人,聽力也有點問題。再加上寬大的黑臉膛上吊眉闊鼻,絡(luò)腮滿臉又不修邊幅,說起話來像打雷,跟個猛張飛一樣自然入不了姑娘們的青眼,因此一直寡居至今。
當年毛伯硬要跟著搬來江心洲,并主動要求擺渡,說他有手有腳完全可以自食其力,當年還是打過鬼子的人,身上有煞氣,鎮(zhèn)得住水里的邪祟,怎么也不能空占一個五保的名額。鄉(xiāng)里村里一合計,覺得這是個兩全其美的事情,便出資給他搭了兩間茅屋外加一條船。毛伯反正孤家寡人一個,就在這渡口安了家,寒來暑往,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一槳一篙,便把歲月?lián)u去了大半生。
“毛伯,你又喝酒!”聞著身后傳來的酒味,我回頭嘟囔了一句。
毛伯吱溜一聲抿了一口,砸吧著嘴感嘆道:“夜里風(fēng)大,喝酒暖身嘛。還不是你這丫頭一嗓子把我喊起來的?唉,老了老了,身子大不如前咯?!?/p>
“那你少喝點。呶,這幾個本子給你做卷煙紙?!蔽矣行┎缓靡馑?。
“醉了好歇覺,神仙也不做啊?!泵舆^本子哈哈笑起來,粗重的嗓門像只破鑼,驚得船身顫了幾顫,清粼粼的河水都嘩嘩作響。
毛伯好酒。一天三頓,頓頓不拉。他喝酒也沒什么講究,幾顆花生米,一碟腌蘿卜或者幾塊豬頭肉,就著從小店沽來的水酒,一個人搖頭晃腦地喝得有滋有味,弄得亂糟糟的胡須上汁水淋漓的。渡口的收入多半都成了他的杯中物。
毛伯喝酒有個特點,酒至半酣,他的話便多起來。什么鬼怪靈異民間傳說、血戰(zhàn)橋頭堡之類的故事,便從他濃密的胡須里冒出來,聽得人一愣一愣的。講到興起,唾沫飛濺,翻卷的左眼就抖個不停,其形甚是可怖。孩子們對他又喜又畏。有人淘氣時發(fā)一聲喊“老毛來了”,膽小的立即作鳥獸散。
我也屬于膽小那一類。每次過河,我都老老實實偎在媽媽懷里,一眼也不敢看他,任他粗重的嗓門將我小小的心肝震得一顫一顫的。但那條小小的渡船,卻是我們孩子眼中最神奇最好玩的,也是我們心底最隱秘的情結(jié)呵。我們多想摸一摸那槳、那篙,甚或坐一坐那翹得高高的梢尾,像毛伯一樣神氣而又舒服地窩在那里打盹??墒?,毛伯把船看得很緊,我們根本沒什么機會。
那年收四月,人們都在地里勞作,過河的人就很少。我跟幾個小伙伴一路玩到河邊,不經(jīng)意往渡口看了一眼,船上沒人!毛伯不在!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們興奮得臉都紅了,迅速摸到船上,爭搶著去搖那雙槳,搶不到的,就合力拿篙去撐,船身猛地晃動起來,我們也跟喝醉酒一樣搖搖晃晃,尖叫笑鬧成一團。
“干什么你們?快下來!”毛伯粗重的嗓門在岸上炸開,驚得我們魂飛魄散,幾個人把槳和篙隨手一丟,慌不擇路地狼狽逃竄,船身愈發(fā)搖晃得厲害。也不知是誰在背后撞了我一下,噗通一聲,我便掉進了河里,整個世界瞬間陷入一片深寂和黑暗……
是毛伯救了我。其實,他也是個旱鴨子。說來好笑,他成天泡在船上,控船技術(shù)沒得說,但卻不會水。他說被流彈擊中后的那一瞬,就像沉溺水中,令人恐懼、絕望和窒息。如果不是剛好有人急著來過河,或許那天我跟毛伯都會變成沅江河里的一顆流沙。先救上來的我沒事,把我甩推到岸上后秤砣樣沉下去的毛伯反而躺了三天。爸媽把箱底的錢都翻出來,買了很多禮品去看他,沉著臉讓我給毛伯磕頭。毛伯從床上探出手來,將我一把阻住,沙啞著說:“不怪孩子,是我嚇著了他們?!?/p>
毛伯的手很粗很大很厚實,掌心全是老繭,一粒一粒硌得我生痛。但是,很有力,也很溫暖。我第一次抬起頭看他。跟往日比起來,他的臉倒是白了幾分,微閉的雙眼看上去也沒有那么嚇人。那蓬亂糟糟的絡(luò)腮胡軟軟地趴在他臉上,分明有些虛弱。我怯怯地跟他說謝謝。毛伯咧嘴道:“以后你們要是想玩就跟我說,別自己偷跑上船,那樣很危險?!?/p>
以后?以后我們一班孩子就跟毛伯混在了一起。得閑的時候,毛伯就教我們起槳,撐篙,劃船??粗俏⒙N的船頭劃破水面,粼粼細浪在我們身后逶迤開來,而雙槳蕩開的水花一路翻卷,一個漩渦一個漩渦連成一條線時,我們都爭著向毛伯邀功,毛伯就笑瞇瞇地拿出一包花生米,大家爭搶著一掃而空,誰也不覺他可怖。
“丫頭,快考試了吧?有沒有信心考上一中?”毛伯的聲音被風(fēng)一吹,竟透出些夏日的清軟。
“還有一個多月。不知道我放假的時候是不是又要漲水了?”我隨口應(yīng)了一聲,輕輕定槳準備靠岸。
“你這孩子,凈瞎操心。管自己考試就好?!泵鲋掀鹕?,看了看那一鉤朦朦朧朧的彎月,嘟囔了一句:“興許,今年水勢不大好?!?/p>
“??!那我家的西瓜就完蛋了?!蔽一琶厣恚懊?,你說今年水會漲起來嗎?”
“誰知道呢,如果上游不泄洪的話。反正洪水年年來年年漲,就看運氣怎么樣?!?/p>
這倒是,每年六七月都是重汛期,沅江河兩岸年年都得防洪搶險。不過自搬過來十五年才潰堤一次,其余都有驚無險。但這幾年自上游建了個大水電站后,泄起洪來較以往水患又兇險了幾分。江心洲沙地肥沃,鄉(xiāng)里去年推進引種的西瓜眼看就要成熟。媽媽說今年是個豐收年,如果我考上重點高中,就給我買一輛紅色的菲利普自行車。那一款我心儀已久。要是水漲起來,可就泡湯了!
“夜了,回去吧。你媽媽背還痛不痛?明天讓她過來再扎幾針。”毛伯攏船,卸槳、背篙,定錨,然后慢騰騰地往坡上走。泊在水面的船兒隨波晃動,像蕩在天邊的那一彎新月。
毛伯會扎火針。據(jù)說是跟當年一個戰(zhàn)友學(xué)的。說來也怪,毛伯那么粗豪矮壯的一個人,一手張開跟個小蒲扇,但扎起針來迅捷無比,五指靈活如穿花蝴蝶,讓你眼花繚亂。莊稼人成天低頭彎腰在土里刨食,少不了腰酸背痛的,因此這一手絕活,不知道惠澤了多少人。
毛伯給人扎針從不收費。實在過意不去就給他包幾個雞蛋,掐一把韭菜萵筍什么的,知道他好酒的便給他沽一瓶酒,然后往他船尾一放,毛伯也就敬謝不敏。這么些年,毛伯成天泡在船上,吃的菜幾乎都是鄉(xiāng)親們送的。也許是看他一個人生活大不易;也許是感謝他風(fēng)雨無阻地與人方便,即便深夜叫起他也不惱不怨;也許是因他一直堅持船資不變,大人五分孩子免費,童叟無欺。
六月底,雨變得稠密,見天的暴雨,失心瘋一樣往下灌,整個天地白茫茫一片,被雨水浸泡的沅江河迅速膨脹起來,河面陡然變寬,泥沙翻滾,渾濁不堪。沿江兩岸的人們都很緊張,護江堤上每天都有人值守,學(xué)校老師也被派了差。好在直到我們考完試,也沒有出現(xiàn)哪里垮堤或潰垸的情形。
水還在漲,渡口早就不見了,我們的江心洲被水圍困。村里的青壯勞力都上了堤,輪流值守控制水情。不時有巡邏艇帶著縣鄉(xiāng)干部呼嘯著劈開濁浪,帶來最新的汛情信息并開始做撤離動員。但不到萬不得已,誰能眼睜睜看著滿地胖小子一般躺著的花皮西瓜無動于衷?誰能看著即將到手的豐厚收入不做最后的努力?更何況,這些年不都是這樣過來的?
但,天災(zāi)面前,人力有盡時。七月初六晚上,雖云收雨住,天地清明,但洶洶水勢終于沖垮了人們拼力構(gòu)筑的最后一道防線。漩渦倒卷,滔天洪水瞬間沒入整個沙洲。人們往高處奔逃,哭喊聲驚天動地。早就準備好救援的輪船像個巨人橫臥江面,洲頭洲尾接人們上船。
我跟著爸媽棄家登船?;赝砗?,房屋、樹木深陷水中,富饒美麗的沙洲已是白亮亮的澤國一片。輪船太大,開不進被柳樹林圍護的洲內(nèi),也就無法救援洲中間的住戶,而尋常的小船和不熟悉水情的人根本經(jīng)不起這滔天的濁浪。船上負責(zé)的干部急得直跳腳。
黑暗中,有紅紅的火星一閃一閃,嘩啦啦的槳擼聲順水而來,一艘彎彎的小船出現(xiàn)在眼前。是毛伯和他的渡船!渡船靠過來搭上跳板,船上的兩家人迅速登船后,滿頭大汗的毛伯一聲不吭又把船搖進了水澤深處。那里,還有兩戶人家。
月亮升起來了,像是那艘漸漸遠去的渡船。毛伯盡量放低身子,下盤牢牢釘在艙板上用力扳槳才能勉強控制住船身,但依然被水沖去了好遠。人們都安靜下來,不約而同地看向毛伯,看向那條在濁浪中掙扎喘息的小船,臉上盡是憂心。
“來了來了。”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喊了一聲,甲板上頓時歡呼起來。渡船在激流中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才靠穩(wěn)。毛伯抹了一把汗,像拉風(fēng)箱一樣喘著粗氣心有余悸地說:“他娘的水太急,差點就翻船了!”
毛伯在水上泡了二十年,控船的技術(shù)自然沒得說。一旦船翻,船上的人絕無幸免!人們都驚出一身冷汗。被救回來的兩家人一疊連聲道謝。毛伯扶著槳齜牙一笑,就那樣一屁股坐下去,翻出酒壺猛灌幾口??吹贸觯浅Fv。畢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啊。
水面越來越高,激流翻卷的漩渦越來越大,嘩啦啦的水響貫穿天地。巨輪嗚嗚長鳴著,載著劫后余生的一群人準備起航。
“啊,我爹!我爹沒上船!”有人驚叫一聲,跌跌撞撞沖上甲板,無意識地哭喊著:“我爹!我爹還在屋頭沒出來!”
人們大嘩。繼而看向毛伯和他的渡船。
毛伯立刻起身。月光下,那蓬有些花白的胡須根根豎立如炸毛的刺猬。一個浪頭打來,毛伯趔趄了一下,但很快就挺直了背。爸爸沖過去解開纜繩跳上渡船。兩個男人對視一眼,什么都沒有說,毛伯壓在槳上控制方向,爸爸操起一塊艙板輕輕一推,渡船像一片飄零的落葉,在濁浪里顛簸起伏,險象環(huán)生地逆流而去。
甲板上一片沉寂。我死死地抓著欄桿,媽媽緊緊摟住我,身子微微顫抖。偌大的天地,月落清華,洪水咆哮,一片汪洋。
這樣的揪心的等待是一種煎熬,更是一種無聲而虔誠地祈禱。
月上中天,一彎小小的黑點終于進入視線。黑點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當人們看清船上那三道身影時,情不自禁地歡呼出聲。我松開欄桿,才發(fā)現(xiàn)指甲早已掐進肉里,而***下唇已經(jīng)咬出血來。
渡船才靠過來,早有人將準備好的跳板搭上去。渾身濕漉漉的爸爸扶著年邁的叔公剛剛踏上甲板,一個濁浪撲來,將渡船猛地蕩開。筋疲力盡的毛伯身子一晃,一頭栽進了水里,轉(zhuǎn)瞬就被漩渦卷走,消失無蹤。
“毛伯!”“老毛!”所有的驚呼和悲涼,伴著那噗通一聲,時光就此定格在微微濺起的水花里,無力救贖。那戰(zhàn)火紛飛里的滾滾硝煙,那風(fēng)雨無阻里毫無怨言的槳櫓聲,那激流勇進里驚心動魄的救助,那酒至半酣里的談笑風(fēng)生,那半生寡居里的悲涼和孤寂,以及那一蓬亂糟糟的絡(luò)腮胡和粗豪的大嗓門,都隨水逝東流去。而那艘逐浪踏波遠去的渡船,就像天邊那一彎冷月,搖啊搖啊,一直搖進云海深處……
那里,月色清明,桂花香動。
洪水退去,人們踏著泥濘沿江搜索,始終沒有毛伯的消息。幾天后,有人從幾十里外送回了被撞得千瘡百孔的渡船。那人腰痛被毛伯火針扎好后一直感懷在心,無意中認出了毛伯的渡船。
人們把渡船擱起來,小心翼翼地進行修復(fù),仿佛在進行一場莊嚴而神圣的祭奠儀式。渡船修好那天,村里所有人都聚集在河邊,目送渡船入水。河水深流,船兒隨波晃動,微微翹起的船頭和梢尾像一輪彎月,一直照進人們心底。
九月,縣里下達了搬遷的通知。江心洲從此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澤國。而毛伯和他的渡船,永遠留在了那里。
欸乃一聲分水綠,野渡無人舟自橫。